一九八二年，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正孕育着改变全中国人命运的一场变革，沉寂已久的土地注定要在这场变革中发生一次前所未有的变化。黎明的曙光初露，而被贫苦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人们，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期盼焦渴，想要拼搏一番，大干一番。小姑父是村庄里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那时候的高中毕生生在农村，绝对是凤毛麟角，比如今满世界乱串鸣不平怨社会的大学生稀有得多。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在每一个群体中，肯定是先知先觉。小姑父在这场社会大变革中，早早嗅到了改变命运的气息。当满村庄的人们还沉浸在土地包产到户的喜悦中不能自已的时候，小姑父己看到固守乡村一亩三分地的局限性，毅然决然地背起一床铺盖走上了探寻开拓之路。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早春，小姑父应他人之约，北上铜川煤区，寻找他生命中的春天。文化在许多时候，都有其尊贵的一面，小姑父溶于那个打工的集体，起初只是个普通的民工，不久便得到了煤矿领导的赏识，一年之后，煤矿领导便把井口的生产承包给了他。于是，小姑父立即回乡，带着村庄一群年轻人走出了大山包围的乡村，向外面的世界宣战。此后十几年，小姑父带领的工队一直是村庄的一支主力军，在矿山，赢得了好多矿主的信赖。而在村庄，为一代年轻人找到了生活的出路。之后混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包工头，都是在小姑父工队里学得的经验和技术。不用说，村庄里年轻一辈摆脱贫困、摆脱土地的束缚几乎都是以小姑父为楷模。
　　 小姑父生逢其时，把握住了命运之神垂青他的机会，富裕之后的他，并未忘记故乡养育他的土地，在他已把家迁至漫川小镇两年之后，村庄里筹资修路，他毅然赞助了一笔资金。富裕之后报效桑梓，不是每一个富贵了的人都能做到的。他英年早逝，是村庄的一大损失，但他短暂的生命已是村庄的一座丰碑。
　　 每当我穷困潦倒、无以为生的时候，总是去投奔他。他以父亲般的胸怀收留我，关爱我，安排我干轻省的活，给我高额的报酬。他希望我跟着他好好挣钱。但那时的我心怀梦想，妄图以文学创作拓展自己的人生之路，打工三心二意，辜负了他的期望。那时，我心中若没有那个所谓的狗屁理想，早在小姑父的扶持下富裕了。知悔已晩，小姑父已不在人世，我只能常常在心中缅怀他。他去世时，时值深秋，绵绵的秋雨，直下了一个礼拜，是老天对他英年早逝的啜泣，还是故乡村民的血泪化雨？省城至故乡的公路多处塌方，我紧赶慢赶，多次换车，一身泥水赶到漫川，姑父的灵柩已经安葬。我连最后送他一程的机会也失去了。悲痛几度淹没我，吞噬我。
　　 区区文字，以慰小姑父的在天之灵。
　　
　　 【天堂的二姑】
　　
　　 二姑英年早逝，去世时年仅三十二岁。二姑对我痛爱至深。长大后每想起，总是被无边的哀痛所淹没。那是根植在童年心中如刀刻般的记忆，不写一篇追忆她的文章，我心难安。
　　 二姑与父亲的长相酷似，脾性也相同。她的急躁和干练，是她嫁入的成氏家族同辈媳妇中出了名的。七十年代中期，她当过那个村庄多年的妇女队长。没有男人般风风火火的性格，怎能胜任村庄女头领的角色？但二姑却最终死于她这种急躁和好強。
　　 性格急躁，脾气暴烈，处世好強是我这个家族的遗传。太爷如此，爷爷如此，父亲二姑如此，我和姐姐亦如此。二姑性急，脾气暴，二姑父却性子坦，脾气温和，两人水火难融的性格便构成他们日常生活的诸多矛盾。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时代，山区农村，家家贫穷，农民捆绑在集体的土地里，混大锅饭，不论多么好強，多么有能力的人，都无法施展自己的本事。即便是有些想法，有点超乎常人的小动作，搞点家庭副业之类的，一旦被干部们发现，都要定个罪名，大会小会批评，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政府要求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农民们，喝一样的野菜汤，穿一样的补丁衣服，过一样的恓惶日子。似乎只有所有人都穷得叮当响，才能显示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人人平等。但二姑却始终不甘于现状，多喂一头猪，多养几只鸡，常把累得直不起腰身的姑父指挥得团团转。二姑父动作稍慢，便会招来二姑的叱责。二姑生气服毒自杀，也是因她指挥二姑父晾晒集体才分的一点麦子。二姑父动身慢了些，她气不过，喝了家里的半瓶农药，然后自己去晒麦子。背出门两趟，第三趟出门，便倒在门外。村庄人赶来施救，农药毒性己发作，再无回天之力。我生性好強的二姑，如果是生在改革开放的年代，政府允许农民放开手脚，大显身手，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二姑必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日子好过了，心里顺畅了，二姑会舍得抛下三个年幼的孩子而狠心自杀吗？她绝对不会。家庭生活中偶尔的矛盾只是引发她自杀的导火索，而长久积压心头的无望无助才是她自杀的真正原因。人只有对生存万分绝望了，才会走上绝路。我们惊闻噩耗，一家人奔赴她家，见长我一岁的表姐扑在母亲的尸体旁哀哀长哭，我那两个表弟年幼，直挺挺倒在床上，泪已流干……也许，他们是男儿，将无边的悲伤压在心底，也许，是那天塌般的悲痛已使他们麻木。屋外，骄阳似火，炙烤得大地龟裂，草木奄奄一息。屋内，阴寒自生，一派凄凉。
　　 二姑临终，只嘱咐了二姑父一件事，不论生活多么艰难，一定要让儿女们读书。长大后别做农民。咱农民的日子太苦了。“咱农民的日子太苦了！”这才是我那可怜半世的二姑决绝自裁的原因！
　　 二姑三十二年的短暂人生，何曾享受过一天的幸福日子？我的奶奶辞世，她只有七八岁。爷爷拉扯四个儿女，穷困潦倒。兄妹四人还没从丧母的悲痛中缓过来，紧接着是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三大”运动让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穷农民跌入困苦的最底线。我大姑说，她老大，常常是领回集体食堂的一瓦钵定量的稀玉米糊汤，煮一锅喂猪的构树叶子掺进去，供弟妹们度命。冬季靠干萝卜叶煮萝卜过活。若爷爷晚上回家晚，大姑领着弟妺们，倦缩在孤零零漆黑的老屋里，听着山上的狼嚎，常吓得不敢睡觉。二姑大概是六五年嫁到二姑父家。二姑父家也十分贫穷，除了两间四季透风的石板房，一无所有。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城市和乡村概莫能免。我表姐家香在那年降生，六八年，家全出生，七零年，家国出生……那是个运动接着运动的年代，中国大地上的农民，有过幸福的日子吗？二姑辞世这年是七九年农历五月十七，农民仍在生产队的大锅饭里挣命，熬日月。政治运动的时代虽偃旗息鼓，农民们的苦焦日子尚未熬出头。二姑她哪里能享受一天幸福的生活呢？她如果再坚持两年，熬到一九八二年，以我二姑要強的秉性，幸福生活一定会向她敞开大门……但天不假年，斯人已逝……
　　 二姑痛爱我，胜过痛爱她自己的三个孩子。我的小弟弟还没出生，那时的我，是她娘家唯一的侄儿。父亲本也是爷爷唯一的儿子。男尊女卑的思想是中国人几千年的偏见，只视男儿为顶立门户传宗接代的人。二姑也未能免俗。四岁那年，应该是一九七一年，我刚刚能够记事。春荒二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每天靠蒿子和洋姜熬在一起度命。所谓洋姜，它不是粮食，只是一种菊科的野草，生有不规则的块根，可以用来泡酸菜吃，其味道跟如今从南美洲引进栽培的雪莲果近似。荒山野沟里，随意种一片，皆能生长。农民种它，吃菜是次要的，主要用它的茎叶喂猪。洋姜之物，做成菜偶尔吃一次可以，但把它当饭吃，的确勉为其难。它入口寡淡，且有种特殊的气味。吃一肚子洋姜，消化力差的小孩便胀肚子，当地人叫胀气，一天到晚屁声不断。二姑回娘家，见娘家日子恓惶，我和姐姐腹胀如鼓，面黄肌瘦，便将我趁夜背到她家。二姑家的日子也不宽余呀，老人孩子也是野菜糊糊度命，我最小的表弟家国，才一岁多。但姑姑每天中午，把她的儿女们支应它处，关起门来，偷着给我下一碗面条，切两片肥肉埋在碗底，嘱咐我尽快吃掉。并再三叮咛，不能告诉我的表姐表弟。这是二姑用什么办法剋扣下来的一点细粮？年幼的我无从得知。表姐表弟们也如我一样面黄肌瘦，头大脖子细一脸菜色呀！那个时代，吃面条吃肉的日子唯有过年。
　　 一直在二姑家呆到地里麦熟。麦子熟了，农人的锅里能煮有粮食，一岁的春荒便熬到头了。二姑决定送我回家。那天早晨，二姑蒸了笼馍馍。一大半馍馍是白玉米磨成细面蒸的，一小半是麦面蒸的。吃饭时，她的孩子们每人只给一小个麦面馍馍，吃完了一个麦面馍馍，再吃就是白玉米面的。她和姑父只吃熬的土豆。我独享麦面馍馍。表姐懂事，给啥吃啥。大表弟家全，咬一口玉米面馍馍，觉出有异，便哭闹。他才三岁，三岁的孩子，懂啥呢？二姑任其哭闹，也没满足他的要求。临走，二姑将剩下的麦面馍馍装了一小兜，挎着送我回家。天下哪个母亲不痛爱自己的儿女？若是家里有宽余的粮食，我二姑会这样做吗？看着自己的儿子哭闹，母亲的心一定在流血。表面上对儿子装出来的那份严厉，其实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呢？长大后想这些事，总禁不住泪眼模糊，心痛如割。二姑早早去了，对我的那种痛爱，又获得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微小回报，我心也安。但她获得了什么呢？
　　 怀念如斯。徒留给生者无边的伤痛。象面对昊天长风，我们永远显得那么渺小，那般无助！
　　 值得宽慰二姑在天之灵的是，二姑父用他勤劳的双手担当起了既做父亲又做母亲的责任，牢记着二姑临终的遗言，受尽千辛万苦，让儿女们都读了书。我表姐中专学历，两个表弟大学学历，跳出了农门。如今，姐弟三人，都成长为企业家。表姐独自办厂，年赢利百万。两个表弟创办民营企业，旗下公司无数。大表弟家全是公司的董事长，小表弟家国是副董事长。兄弟两人的企业在商洛风生水起，已挤身商洛市十大名星企业之列。如是，天堂的二姑应该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