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罗锅找了一个哑巴，而且腿脚不好的妻子。在人们看来是笑话，当然不被人们所待见。人说，万一再生个残疾孩子怎么办？他的哥哥姐姐反对，父母也不同意，多次想把凤儿赶走。他一气之下和他们断绝了来往，自己的日子自己过，我和凤儿幸福就好，甭管别人说什么。”
　　 玉柱卖了一些粮食，买了车票，把大娘送上了回家的汽车。他牵着风儿的手，回到两间茅草屋，过起了牛郎织女似的日子。
　　 有了女人就有了家的样子。春天来了，玉柱在山上挖来灌木树苗，栽在房子周围。灌木生根发芽长成一圈篱笆墙。凤儿买了几只小鸡养着，鸡长大了下蛋卖钱；院子旁边就是小溪，凤儿又养了几只鸭，渐渐地鸡鸭长大了，院子有了生气。这样需要吃的粮食多了，玉柱闲暇时候就开荒，凤儿帮着她捡石块，荒草。累了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疲劳就会烟消云散。秋天粮食收割了，凤儿养的鸡鸭也下蛋了。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凤儿拿过玉柱的手轻轻地让她抚摸自己的小腹。玉柱明白了，凤儿怀孕了，他兴奋了一夜。
　　 从此，他的干劲更大了。他要开垦更多的地，收更多的粮食，卖很多的钱。儿子将来上学要花钱，长大了盖房子要花钱，娶媳妇要花钱。想到儿子，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穿梭。
　　 第二年夏天，那个儿子出世了，那就是我。看着儿子的小脸，玉柱热泪盈眶。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罗锅竟然也做了父亲。他又哭又笑：别人说我生个儿子是残疾，我的儿子健健康康，哭声洪亮。儿子，一定要好好长大成人。他给我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徐志远，希望儿子长大后出人头地，做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人。
　　 母亲每天都要检查我的手脚、后背，担心出现父母的症状。我老老实实的时候，母亲会轻轻捏一下，感觉疼的我就会哇哇大哭，母亲听见哭声露出欣慰的笑。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我一天天长大了。我会帮着母亲赶鸭下水，会从窝棚里掏鸡蛋。母亲每天给我吃两个鸡蛋，鸡蛋营养好，她希望我聪明健康。父亲隔几天去集市卖鸡鸭蛋，回来给我买一些零食。我用小手把糖块分别放进父母的嘴里，小脸甜甜地笑着。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很快我成了小学生。我集中了父母的所有的优点：父亲白皙的国字脸，浓眉大眼，母亲适中的高鼻梁，红润的嘴唇。开学那天，驼背的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进村里的学校。老师是城里来的，第一次见我，她用异样的目光在我和父亲的身上脸上来回扫了好几遍，似乎不相信这个玉娃娃似的孩童是罗锅的儿子。父亲那天长足了脸面，他大声说：这是我儿子，徐志远。
　　 学校在村头，距离志远的家有二里路。山路崎岖蜿蜒，特别是夏天，路两边的杂草茂盛，经常有一些小动物跑过。一个小孩子上学父母不放心，他们每天轮流接送我上学、放学，很高兴。我牵着父亲或母亲的手，有说有笑。一年级，二年级……慢慢的父亲感觉我变了，每次放学回到家里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写作业。终于有一次，父亲送我上学，远远地看见大门了，我挣脱父亲的手：“爹，你回家吧，我不想让同学们嘲笑我。”
　　 父亲听了一怔。他看着我明白了：“走吧，爹站在这里看着你，放学的时候就在这里接你。”
　　 我点点头，从父亲手里接过书包跑了。
　　 晚上吃过饭，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写作业，而是呆呆地坐灯下。电灯是去年才有的，林业局封山育林，在半山腰修建了护林房。架电的时候，他们看见我们还生活在黑暗中，就顺便给我们接上了电灯。那几天，我好高兴，再不用担心晚上写作业灯没油了。
　　 父亲整理农具。母亲坐在一旁安静地做针线，那是我的一双新鞋子。
　　 父亲问：“怎么不写作业，老师没有布置吗？”
　　 “爹，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在家帮你和娘种地。”
　　 母亲闻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儿子。
　　 父亲有点生气：“怎么说这样没出息的话？爹还指着你考大学挣工资出人头地呢。”
　　 “爹，他们看不起我。没人和我玩，说我是罗锅的儿子，哑巴的儿子，还说我是傻子。他们说咱家穷，我娘是要饭的，还叫我小叫花子。”我说着委屈地哭起来，“我不上学了，再也不去学校了。”
　　 母亲看着我哭也跟着伤心，她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夫妻俩的残疾给儿子带来伤害。他的脸由于愤怒痉挛着，扭曲着，很久才平静下来，从母亲怀里拉过我：“孩子，我们是穷，人穷志不能穷。他们越是看不起咱们咱们越要好好的争口气，好好学习。我和你娘是残疾人，所以，我们想自己的儿子做最好的。”
　　 看着父亲严肃的脸，我似懂非懂。
　　 “儿子，要做男人，真正的男人。爹小时候就想做个好男人，可是命运让你爹有了这样一副身板，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你身上，你可不能让爹失望啊……”
　　 我懂了：“爹，明天我自己上学，你不要送了，我已经长大了。”
　　 “做个真正的男人。”我把一切烦恼和鄙视嘲弄抛之脑后，带着父母的希望和寄托，开始刻苦学习。小学、初中我一直名列前茅。十六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县一中，但是父母一直是我心里的阴影。我爱父母，又排斥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虚荣心越来越大，同学们谈论自己的爸爸妈妈，唯独我对父母只字不提，也不敢提。从小到大，自己吃的穿的都是家里最好的。父母用卖鸡蛋鸭蛋的钱，艰辛地供自己读书，而自己从来不敢暴露自己的父母，晚上独自抹泪。我想哭，想喊，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习，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什么烦恼都忘了。
　　 终于，同学们还是见到了我的父母。那是高三的时候，快高考了，课程特别紧张，我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带来的粮食就要吃光，就在我考虑周末回家的时候，中午在宿舍吃饭，忽然门卫领进来两个人。我愣了：父母来了，他们走得满头大汗。从来没有来过县城的父母是怎么找到学校的？父亲的肩膀上挎着一个大包裹，那是母亲给我准备的干粮。母亲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我知道一定是母亲煮好的鸡蛋。从小到大，我每天吃两个鸡蛋。父亲说，没有钱买肉，鸡是自家养的，蛋不要花钱买，留下吃的，剩下的卖了给儿子攒学费。
　　 看见帅气的我有这样的父母，同学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脸红了，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父亲也觉察到了，来的时候他们也矛盾，只是思念儿子心切，他们也顾不了许多。来县城六十里路，乡镇有汽车，可是他们舍不得来回二十四元的路费，走着来，坐车回。凌晨两点起身，背着二十斤重的包裹，顶着烈日徒步而来，整整十来个小时，赶到县城的时候已是中午。他们一路打听着终于来到学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
　　 看着被汗水湿透衣服的父母，我的眼眶湿润了。没等我说话，父亲放下身上的包裹，拉着我和母亲来到门外，悄声说：“儿子，不要让同学知道我们是你的爹娘，就说我们是你大伯和大娘。你娘想你了，死活要来，看见你我们就放心了。你娘累了，一会我们去外边的树下凉快一会就走。包里有饼，天热不经搁要先吃，鸡蛋是咸的吃几天不会变味的。”他看看周围没有人，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这是卖的麦子钱，够你一个月吃菜了，花完了回家再拿，以后我们不会再来看你了。好了，你快回屋吧，外面热，我们走了。”
　　 母亲忽然紧紧抱住我，父亲拉开娘，两个人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们蹒跚远去的背影，我又一次哭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的背影永远烙在我的脑海里。
　　 以后的几天，我感觉到同学挑剔的眼神。同学们心中的男神竟然有那样的父母，我的形象在班级一落千丈。
　　 有的同学开玩笑：“志远，那是你爹娘吗？基因不像啊？”
　　 “徐志远同学，你是捡的吧？你的父母真的伟大，竟然造出这么英俊潇洒的儿子，真是不可思议。”
　　 “志远，你爹和你娘真是绝配，天作之合啊！”
　　 “哈哈哈……”
　　 我又一次陷入苦恼之中，那是来自内心的无奈……爹，娘，你们不该来的。同学们的议论让我陷入痛苦之中。我的成绩直线下降。很快班主任杨老师发现了我的异常。一天傍晚，晚自习早就要上课了，我一个人躲在操场。
　　 杨老师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来：“志远，为什么不上晚自习，想什么呢？”
　　 老师很年轻，就像姐姐，我感觉她很亲近：“老师，同学们最近议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志远，情况我已经知道了，那些同学我已经严肃地批评了他们。不过，你也要学会坚强和面对。你要记住，我们无权选择父母，却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贫志，你父母用残疾的身体支撑着你的学业，你应该感恩和珍惜。要挺直腰板找到前进的方向，知识改变人生，走自己的路，努力吧！”杨老师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老师的话给了我启示和力量，让我豁然开朗：“老师，我回教室去了。”
　　
　　 【5】
　　 高考结束，我上了本科分数线，我选择了建筑学院，学习设计。上大学的孩子，对身体健全的父母来说，仅靠种地供读都非常吃力，何况我的父母。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父母，我经常失眠。我仿佛看见父亲佝偻着身躯担粪、锄地、挥汗如雨；母亲跪在地里扒地瓜，坐在地里掐谷穗，跪在地上割麦子……她的腿不能蹲，只能跪着或坐着。晚上，同学们都在谈论手机的牌子，衣服的价格，餐厅饭菜的质量，班花的娇艳……而我孤独的躲在一旁，暗暗为自己也为父母落泪。为了我，他们一直在刻薄自己。我上学的费用就是他们用一筐筐牛粪，一个个鸡蛋，一只只羊，一担担粮钱积攒的啊！看到银行卡里二百三百不等的钱款，我的心每天都被刺痛着。这是父母的血汗……我不舍得多花一分钱，很多时候我是在半饥半饱的时光度过的。
　　 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大二的时候，我找了一份夜班工作。每晚七点到十点，在一家酒店门口做迎宾生。我的形象虽然算不上美男子，也算板正。我这样做，工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可以在酒店吃上一顿饱饭。后来我又做了几份家教，时间虽然很紧张，可是我每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生活的问题解决了，结余的钱我还可以给父母寄回一些。每次同学聚餐的时候，我囊中羞涩都会远远的躲开。我的节俭被他们看成小气，对我是嗤之以鼻。大学四年，我是孤独的，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几年下来，我顺利拿到了毕业证和学士证。看着红红的证书，我哭了。这是十几年拼搏的结果，也是父母心血的结晶。
　　 毕业后，我顺利的进入了市建筑设计院。没过多久，有女同事向我投来爱的信号，我退缩了。在之前我有个两次爱恋，是那两次感情击败了我的自尊，使我对爱绝望。
　　 高二那年暑假的时候，与心仪的一位女生好了。我带她来到我家，当她看见我家的两间茅草屋，看见我的父母，脸色突然变了：志远，我没想到你光鲜的外表竟有这样的父母。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青涩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那年太小，这样的恋情当然我没有放在心上。第二次是大二我做迎宾生的时候，我认识的女孩。女孩是酒店的服务员，长相甜美，最重要的是我们是老乡，家里也很穷，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小心翼翼地给她谈起我的家，谈起我的父母，她没有反感，也许在她的心里找到一个名牌大学生做男朋友是骄傲。那段时光使我很快乐。春节的时候，我放假了，她也请假和我一起回家。一年没有回家，我十分想念父母，当我走进家门，看见苍老的父母，告诉他们，明天女朋友要来家。他们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他们苦撑苦熬，仅有的那点收入全部用在我的学业上，房子还是那两间破草房，所谓的变化就是柴房有了房门，平时放粮食，我回家就是我的书房兼卧室。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我帮着母亲把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在家电价廉物美的今天，我家竟然没有一件电器。母亲看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搂着母亲瘦小的身躯，笑着对她说：娘，秋梅不在乎。我们以后好好工作，有了钱就去村里建个大房子。那时我们都搬回村里，我们好好孝敬你和爹，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儿子的女朋友第一次登门，再穷也要吃顿饭。父亲乐颠颠地去村里的小超市买菜，逢人就讲儿媳妇要来。八字没一撇，全村人几乎都知道了。母亲杀了一只鸡，那是过年才有的待遇。平时就是我回家父亲也不舍得，最奢侈就是多吃一个鸡蛋。整整一下午，他们忙里忙外一直没有停下。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我忍不住心酸：但愿秋梅不嫌弃我这个家，让两个老人一直笑下去。
　　 第二天按照和秋梅约好的时间，我去山下的公路上等她。当她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的心狂跳起来。看见我，她像小燕子一样飞了过来，山路难走，我就把她的车子寄放在村民家里，我们手牵着手往家走去。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当她看见我家，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我懂了，她不相信现在还有这么破旧的房子，还不如人家的猪圈。当我的父母迎出来，她的脸色变了，猛地停止脚步，欲言又止。我感觉到她内心的变化，心一下提到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