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通过敞开的窗户，望着幽远的天幕。明晃晃的圆月如银盘喷射出清彻的银辉，洒在她的床上，丝丝月光竟然有了些暖意。柳玥珲想起，妈妈总喜欢在洒满月光的河边小路上，牵着她的小手，逗着她，笑着，走着。静静的小河水，顺着长满柳树的河床欢快地流着，细细的长长的柳树枝条尽情地浸泡在河水里，不断地拍打着河水，翻起白乎乎的水花，圆月亮竟然也跑进河水里，静静地浮着，时而合拢，时而散开。
　　 柳玥珲依然记得那次，那是妈妈病了的时候，在医院的花园里，妈妈与她坐在一起。妈妈指着天上的圆月亮，紧紧抱着她：“儿，妈妈与你就是那两颗星星，你爸爸就是月亮。我们因为你爸爸而明亮，虽然我们没有与他在一起。这是暂时的，你会与你爸爸在一起的。”
　　 柳玥珲紧紧环抱住妈妈：“妈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女儿？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爸爸？见你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避开这个话题，我终究没有问你。”
　　 “儿，你记住。爸爸没有对不起我们，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能怪他吗？是妈妈对不起你爸爸，妈妈利用了他，并深深地伤害了他的感情。我离开他后五年，他才与人结婚，我欣慰的是，他过得很好，这就够了，他越过得好，我越心安。我从未打扰过他。如果说谁对不起谁？那只有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生下你，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真的不配当你的妈妈，我自私了，正是这自私，生下了你。你要原谅妈妈，你就会快乐，妈妈活不长了。”
　　 “妈，你别说了！你永远是我的好妈妈，我永远不会怪你。没有妈妈，我来不了这个世界，我要永远感谢妈妈，呜呜呜……”月光下的柳玥珲和妈妈，紧紧抱着，哭着，越发衬托月光的寒冷。暗夜花落，一阵风吹来，凋零的花瓣落在她们身上。悬在头顶上的圆月瞧不得这般的凄美，竟躲进忽然飘来的云层里。
　　 那天晚上，柳玥珲与妈妈谈了很久很久。在西平市铝厂宣传科工作的妈妈，她的美丽在厂里是有名的。一次上面对厂里安全工作例行检查中，检查组的一个刚工作的大学生喜欢上了她，随即进行了猛烈的追求，捕获了美人的芳心，一年后结婚。结婚后她才知，这是一个有着辉煌背景的家庭，丈夫是老三，一共哥三个。婚后三年，他们始终无子，公公通过关系让他们到省城一家著名医院进行检查，结果诊断为丈夫不会生育。万般无奈的丈夫出了一个下策“借精生育”，看着丈夫的可怜模样，她含泪同意了。她选中了他，那个在夜校讲课的年轻老师，帅气幽默，浓眉大眼。她对他进行了跟踪，发现他竟然是单身，暗暗欢喜，这下好了，不存在破坏谁的家庭，不存在伤害那个女人。果然，精心打扮后的她，在淡淡的朝阳光下，她出现在路边，进入正在歇气的他视线里。也许是天赐良机，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她发现，他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一次她把他约到老家，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喝得酩酊大醉，她没有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柳玥珲听得目瞪口呆，心“砰砰”直跳，仿佛这些事是发生在她身上。她没有打断妈妈柔弱的声音。
　　 从老家回来后，他接到去外地学习的通知，那个时候交通不是太发达，他一去就是三个月，隔三差五地打电话给她。他哪知，天下的事有时就那么巧，她竟然怀孕了!当她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丈夫时，丈夫脸上却浮现出复杂的表情。“是，知道了，看你欢喜得不得了似的。”说完这句话，丈夫就出去了。她立马意识到，丈夫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真的愿意让她实施这个“借精生育”的计划，她此时很后悔做这件事，一脚踢飞丈夫坐过的坐凳，骂了起来：“受伤的是我！混蛋，狗球！”之后，一家人的表情很复杂，甚至古怪。他们谁也没问她是如何“借精生育”的，而是忌讳谈怀孕一事。好在此时只有婆婆公公和自己的丈夫知道。
　　 由于她认为愧对于他，当他从外地学习归来时，她没有按他说的去机场接他，而是辞职躲了起来。辞职一事她征得丈夫同意，丈夫还表扬她，说时间会让那个男人忘了她。于是，她望着他飞来的方向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决然离去。这一转身，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天塌下来的日子是在半年后。丈夫在一次工作接待中，酒醉而亡。半月后，婆婆的话让她受伤的心撒了一把盐：“你丈夫死了，你不必为他守寡。你可以再找人家生活。但不能说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是我儿子的。我们也不想知道是谁的。你最好打掉，你今后还要生活。从今以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知道是如何离开那个家的，心痛，心寒，却加剧了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念头。这时，她才发现，她真正爱的人是他……
　　 柳玥珲给妈妈擦了眼泪，喊了声“妈妈”就泣不成声。妈妈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是一个小胖猪，上面刻着清晰的字样：大河乌猪。妈妈属猪，柳玥珲知道的。妈妈把玉佩塞进柳玥珲的手里，说：“儿，妈真的对不起你，妈得病也许是妈该得的报应。因为妈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但妈又对得起他，因为妈一直没有打扰他。所以，妈这一生，就只有对不起妈的儿了。妈走后，你凭这块‘大河乌猪’玉佩，可以找到你的生父。这是他送我的。还有，这是他的地址、名字。他叫陈昊！”妈妈又塞进柳玥珲手里一张纸条。
　　 妈妈走的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雨点子打得病房窗子“噼啪”直响，天蓝色的窗帘湿透了，很快变了颜色，被狂风吹得黑兮兮卷成一团。柳玥珲拉着妈妈的手，一声声凄惨地呼叫：“妈妈，妈妈，我的妈妈也，你不能走，不能丢下女儿，无依无靠……”妈妈突然睁开眼睛，不舍地望了柳玥珲一眼，慢慢合上了眼睛，再也未睁开。
　　 “妈妈……”柳玥珲的哭喊声，击碎大雨声，穿出窗子，划破苍穹……
　　
　　 八
　　 妈妈的后事处理完后，柳玥珲身无分文，她没有再跨进学校一步。她从老家来到西平市，给人洗碗抹筷，混得一口饭吃，余下的时间，按照妈妈给的纸条，她要找她爸爸，她不能没有爸爸。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摸清了亲生父亲家的情况，想了一个她认为的万全之策，于是，她在等。终于，她等来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柳玥珲就这样被回忆撕扯着，辗转反侧，一会儿哭，一会儿乐，折腾了一夜，快天亮时才迷糊了过去。
　　 当柳玥珲醒来时，太阳已经照进卧室里来了，红红的光芒，肆无忌惮。
　　 “儿，太阳照到屁股了，可以起来吃早餐了——小锅米线！”胥憰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在床边说。柳玥珲望着胥憰充满怜爱的眼神，就如那天她在雪地里望见的一样，仿佛是温暖的太阳。“妈！”她一只手撑着床，坐了起来。
　　 “妈，我睡过了！”柳玥珲不好意思，第一次出现这情况，这闹钟怎么没有闹呢？
　　 “别看了，妈知道你六点整闹钟响，五点半的时候妈就醒了，你知道的，妈一醒就再也睡不着。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就悄悄进来，把你闹钟调了。”胥憰微笑着说，一脸的慈祥。
　　 “妈……”柳玥珲喊了一声，又哭了起来。她想起了妈妈，也是这样，常常来喊她：“儿啊，太阳照到屁股了，还不起床？”
　　 出得门来，柳玥珲闻到了小锅米线煮熟的香气儿。
　　 阳儿最高兴：“我有了真姐姐啦！”消息如长了翅膀，左邻右舍尽知，无不夸赞胥憰有福气，白捡了一个好女儿；夸柳玥珲，前世修来的福，找到好人家，认了个好妈妈。
　　 让柳玥珲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了。胥憰打电话来：“你爸爸进修回来了，下午四点坐飞机到机场，他们单位派车去接他，估计吃晚饭时就到家。我下班后先去接你妹妹，然后买些菜回来，你先煮饭。”
　　 “嗯！妈妈，知道了！”无尽的喜悦尽显。柳玥珲终于期盼来了这一刻，梦寐以求的一刻！
　　 “看你开心的！”胥憰听到她兴奋的语气，不禁又说了一句。
　　 柳玥珲放下电话，高兴得跳了起来，跑到阳台上，大喊：“奶奶，奶奶，我爸爸要回来了！我爸爸要回来了！”
　　 奶奶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了，说：“他还知道回来啊，来了好，快给你爸爸做吃的。”
　　 “嗯！奶奶，我去做了！”柳玥珲又跑着回到厨房，淘米，按上精煮，就跑进卧室，迫不及待地打开挎包，拿出“大河乌猪”玉佩，吻了一下，揣进口袋里。她要认爸爸，亲生爸爸！终于可以回到亲生爸爸身边了。
　　 柳玥珲把玉佩放在胸口上，不，我要把它戴起来，戴在脖子上，让爸爸一眼就看到，让他看到他又钻出一个女儿，让他意外惊喜！我终于有爸爸了！柳玥珲高兴地在卧室里跳了起来，大声喊了起来。突然，她朝阳台的方向看了一眼，嗨，怕啥？那是我亲奶奶！
　　 “咚咚”开门声，吓得柳玥珲赶紧跑出来开门，不会是爸爸就到了吧，这么快？
　　 “儿呀，快来接住，累坏妈妈和你妹妹了。”原来是胥憰与阳儿回来了。
　　 “姐，你看我提着的是什么？”阳儿神秘地说。
　　 柳玥珲放好东西，抬起头来看着阳儿：“什么好东西啊，妹，看你神秘的。”
　　 “快看！”阳儿打开了，原来是一套崭新的碎花百褶裙子，“妈妈买给你的，姐！”
　　 “妈，你买了干什么？我不是有穿的吗？”柳玥珲喃喃地说，瞬间，一哽。她在与胥憰聊天时曾说过喜欢这类裙子。
　　 “儿，妈早就要给你买一条适合你穿的裙子。正好今天你爸要回来，也要让他看一看他的漂亮的大女儿。”胥憰边说边撕开外包装。
　　 “妈妈，姐是漂亮的大女儿，那我呢？”阳儿嚷道，哈哈笑着。
　　 “你呀，漂亮的小女儿呀！”胥憰乐呵呵地说，把裙子给柳玥珲递了过来，“去，穿上，今晚的菜，妈妈亲自做，你爸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菜，一年了，没有吃上，今晚要给他好好吃。”
　　 柳玥珲看到胥憰的笑容，是那么的甜，那么的知足，连每一根眉毛都是兴高采烈的，那正是一个妻子等来了丈夫的喜悦神色。胥憰的情绪感染了柳玥珲，她转身进卧室，换上了裙子，走了出来，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
　　 “天啊，我的儿，你就是妈妈的仙女啊！这么好看！就这样穿着，让你爸爸看看，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儿，也让他乐乐。”胥憰眼睛一亮，打心眼里赞扬道，一脸的满足，“好了，儿呀，没你们的什么事了。我这就准备菜。”胥憰系上围腰，进厨房去了。
　　 看着胥憰进厨房的背影，柳玥珲心里一怔，顿觉得自己眼睛一热。这么温馨的画面，不就是妈妈生前向往的吗？妈妈叫自己来认亲生父亲，不也是这个愿望吗？妈妈不正是希望爸爸过得好吗？这是一个多么温暖有爱的一家啊！妈妈与爸爸这段往事，就随妈妈去吧，妈妈，我的好妈妈，你在那边保佑我们全家吧……
　　 从厨房里冲出来的胥憰高兴地说道：“走，我们全部下去接爸爸！”话音未落，人已开门出去了。
　　 柳玥珲泪溢眼眶，对，下去接爸爸，她兴奋地跟着跑了出来。刚跑到楼口，柳玥珲突然停下，转身，折了回来，跑进卧室，把那玉佩翻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冲下楼去。
　　 柳玥珲发现他与梦中的爸爸一模一样。胥憰对他说：“她就是我们的大女儿！”
　　 “过来，珲儿！”他一脸慈祥地说。
　　 “爸爸！”柳玥珲轻唤一声，扑了上去。
　　 柳玥珲幸福地被父亲抱着，热泪长流，她多想与亲生父亲相认，几次把手伸进衣袋握着玉佩，几次又放下，双手把父亲抱得更紧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