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面的时候，高一歌想起来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他和那个人也常常吃泡面。吃泡面的时候，两个人抢着吃，你到我桶里挖一勺子，我去你桶里抢一勺子；有时候呢，又互相喂着吃……一桶泡面，又不是什么美食，却能吃得高高兴兴、甜甜蜜蜜。后来结了婚，高一歌家就很少吃泡面了，主要是江媛不让吃。江媛说泡面有添加剂，致癌。江媛活得很在意。她不仅自己不吃，也不让高一歌吃，更不让高一歌买给儿子吃。高一歌喜欢泡面的味儿，有时候趁江媛不在家，带着儿子偷偷吃一回。
　　 罗娜看上去这么优雅的女士，吃起泡面来竟然一点也不含糊。她不仅把面吃了，把茶叶蛋吃了，把汤也都快喝完了。“你知道吧，诗人，泡面最大的美味在汤里。”高一歌点头：“嗯嗯，嗯嗯。”罗娜看上去很高兴，就好像是吃的海鲜大餐似的。“你的没劲儿，不够味。”她点评。她的香辣味吃得她出了细细的汗水，她的嘴唇更红了，鲜艳得像一朵桃花。
　　 高一歌忍不住又看一眼罗娜，罗娜冲着他笑，说，看啥？你想吃我的？
　　 高一歌被她这句逗得有些心猿意马，抿了嘴窃笑。
　　 她好像也意识到了，说，哼，我还以为诗人是个好人呢。
　　 高一歌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心里却麻酥酥的。
　　 火车开起来悄无声息。全车厢的人鸦雀无声，好像都睡着了，醒着的都在看手机。她微闭着眼睛，也像是睡着了。她侧着身子，头已经快挨到了他肩膀上。她的一小截腰肢露出来，亮闪闪的让人禁不住想入非非。
　　 暴风雨更猛烈了，天色越来越暗，火车穿行在这灰暗的天空里，像是浮游在太空中，就那样朝着前方飞速奔去。高一歌却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也没有这么安详过。如果在家里，这个时候也是午睡时刻，他应该是躺在自己的书房小床上小憩，儿子则会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自从生了儿子，他家里已经被动画片控制了七八年，想起这个来他就头疼。可是现在，他却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旁边是一个刚认识的叫罗娜的漂亮女人。
　　 巨大的声响传来时，把他吓了一跳。他猛然睁开眼。车厢里的灯瞬间全灭了。车厢立马出现一阵骚动。有人喊地震了。许多人都站了起来。接着又有人喊是闪电击中了火车，还有人咋呼着是火车脱轨了。
　　 火车猛地停住了。有人摔倒在地，有孩子哭起来，接着有妇人哭起来，有人开始骂娘，开始砸车窗……他俩也从座位上摔了下来。高一歌喊着她的名字，摸索着起身，把她拉起来。她身子有些发抖，她的手紧紧拽住他的衣服。高一歌去抓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高一歌一使劲把她搂在了怀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厢里的灯亮了。他们瘫坐在椅子上，软绵绵的像两条搁浅的鱼。她依靠在他的怀里，看上去像一对历经劫难的恋人。
　　 原来是因为暴雨的缘故，前面的山体出现了塌方，车头的部位撞在了前方的山体上，两节车厢脱轨，所幸他们的车厢里没有人员伤亡。
　　 他俩彼此看了一眼。她一直攥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好像只要她攥住了他，她就获得了安全，像一条波浪中的小船，找到了停泊栓绳的铁锭。
　　 车厢里重新骚乱起来，是外面来了救援的大巴。火车一时半刻是开不走了，他们需要被转移。所幸这里刚刚经过一个地级市，距离市区不足二十公里，车辆来得很及时，中间还夹杂救护车的一闪一闪的呼叫。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天色渐渐明亮了一些。大巴把他们拉到一个快捷酒店。高一歌与罗娜相拥而行，他们默契地进了同一个房间。
　　 进了房间，罗娜先跑到卫生间给家里通了电话。她告诉了他火车出轨的情况，也告诉他她们现在已被安全转移，她要明天才能回家。高一歌隐约听到对面那个叫程自强的丈夫懒洋洋的声音。打完电话，她关闭了手机，瘫倒在床上。
　　 他们面前，一张阔大的双人床，像一个演出的舞台，高一歌把灯光调得柔和了些。暗红色的床头灯散发着暧昧的气息。这让整个房间显得温馨了许多。高一歌帮她把外套脱掉，又帮她把靴子拽下来，罗娜的脸上显出了一些羞涩。这让高一歌看起来，觉得她真的很美。高一歌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忍不住上去吻了她。她闭上眼睛，他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她渐渐热烈起来，紧紧地箍住他，像一只缠在身上的猴子。
　　 从淋浴间里出来，他们狠狠做了一次……完成的时候，高一歌看了看时间，是傍晚5:30。这个时刻，他应该刚刚下班，把儿子接回来，是他最忙的时候，他要给儿子做饭，督促儿子写作业，而江媛，很可能正忙碌在某一个饭局或者回家的列车上。
　　 他依靠在床头上，抽着烟。她枕着他的胳膊，她也抽烟，只不过抽的是细细长长的女士烟。卸了妆的她显得很疲惫，额头上的光泽黯淡下去，鼻子似乎也没有之前挺拔，眼角还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只是她的小酒窝还在。高一歌抚摸着她的肌肤，他发现她的皮肤也没有他看到的那样好，有些暗黄，光泽和弹性也不够。她的胸部倒是不小，但已经开始下垂。她的背上有好几处明显的抓痕，大腿内侧有烟头烫伤的疤痕。只是她脖子上的那个蝴蝶般的血痕，显得十分醒目。
　　 她知道在看她，笑笑说，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她起身，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瓶白酒，倒了两杯，其中一杯递给高一歌。她说她这一趟北京之行，是去谈一桩生意。这次她签了一张单子，但费了好大的劲。她指着脖子、脊背上的抓痕给他看，喏，这里，这里，那里，你以为签一张单子那么容易？干她们这一行的，不容易。每一个伤疤背后，都是一桩买卖。潜规则她不怕，她怕他们不是人。什么变态的人也有，她说。
　　 那为什么要去做？高一歌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是啊，我为什么要去做？罗娜喝掉半杯白酒，又倒上。她销售这个品牌已经十年了，十年来，她从一个最底层的小小推销员，一步一个台阶，做到了今天。如我不去做，会怎么样呢？罗娜有些自言自语，儿子会读不起贵族学校，下了岗游手好闲的老公会打她，母亲会被从疗养院里赶出来，她们会供不起房款……
　　 高一歌把杯中的酒干掉了。他很少喝白酒，但这次他已经喝掉了两杯。记得有一次喝醉了，吐了一身一床，江媛把他从床上拖下来，把他摁在浴缸里给他洗全身。那一次江媛并没有发脾气，在他印象中，那是江媛对他最好的一次。想起来江媛，他突然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想去摸手机，却摸到了他那本诗集。
　　 我给你读首诗吧？他突然大声说。
　　 罗娜笑了起来，却使劲点着头，嗯嗯。她也醉得不轻了。
　　 他起身，赤身裸体地站起来，站在了阔大的舞台中央，打开诗集，他翻开他最喜欢的那首诗，开始大声朗读。
　　 他从来没有读得这么动情过，他手舞足蹈，像一个跳舞的疯子。
　　 她坐在地板上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像一只墙角里的猫。
　　 他们在地板上又做了一次，这一次，高一歌温柔极了。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感受，整个过程，他都像在写一首绝美的诗。
　　 罗娜的脖子很漂亮，这让他忍不住在那里又画下了一个鲜艳的蝴蝶。他用的力气很大，他甚至吮吸到了血腥的气味。那股气味呛得他流下泪来，她把他的头揽在怀里，哄他。她用手轻轻拍着他，给他唱歌。
　　 他睡了一个好觉。但罗娜失眠了。半夜醒来，他看到她抽着烟倚坐在床头，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隐约传出是广播台播音员的声音。忽明忽暗的烟光里，她的脸显得苍白，在她憔悴的脸上，有两道白光闪闪发亮。
　　 罗娜要去的城市已经近在咫尺，在高一歌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收拾好行李，她把他的诗集装进了自己的包里。他还想继续挽留她，她不容置疑地制止了他。
　　 罗娜走了。他没有起身，坐在床上发呆。过了一会，他把手机卡从包里取出来，插进手机里。一阵滴滴滴滴滴的声音，近百条短信争先恐后蹦出来。
　　 雨过天晴，铁路已经修好了。火车重新风驰电掣。
　　 高一歌买票，进站，看着北上的火车缓缓停下。他抬头遥望，东天一片朝霞。朝阳正喷薄而出，像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梦，真切，热烈，蓬勃。
　　 他忽然又想起来《雪夜访戴》这篇文章的结尾：“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热腾腾的饭菜正端上桌来。
　　 江媛看到他，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了他的背包。她一弯腰的功夫，他看到她的脖子下方那一只紫红的蝴蝶已经素淡下去，快没了痕迹。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揽住她，轻轻吻在了那个被别人画下的蝴蝶上。
　　 江媛呆愣在原地，两行泪水缓缓而下。
　　 他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水淋淋的镜子里，他注视着那个男人，活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他的脖子下方，衣领遮住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一只蝴蝶。只不过那蝴蝶颜色素淡些，离远了看不出来。但那只蝴蝶画的真好，好像他一不小心掀开衣领，它就会振翅飞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