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没见姐姐，牛粉仙常常想起她，想起姐姐当然就少不了会想起外侄，有时想起外侄，又不免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包小虎，也就难免引起她心中一阵阵的悲伤，但外侄的懂事、亲热，又给她伤痛的心增添了许多安慰。现在她又想到了明天见到外侄时，他该是多么亲热呀！想着当了县一中副校长的外侄，在那排场、热闹的喜宴上，拉着她长满老茧的双手，甜甜地叫着，“大舅妈，您终于来了……”，在有着许多学校领导也可能有着县里镇里许多政府领导的场面上，外侄这么一招呼，那情景是多么光彩，多么幸福呀！牛粉仙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六
　　 按乌蒙山中的习惯，像包符联这种内亲，应该提前去，给主家出谋划策，在有些具体事情上打打帮忙。其实,包符联和牛粉仙也都想提前去，无奈礼钱没有找齐，最重要的是，这两天正是众人八伙忙种洋芋的时候。乌蒙山有句古话：“三月农忙，官家小姐出绣房。”还有“种得早，收个饱；种得迟，收地皮。”可见，农业种植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充分显示了乌蒙人对农耕的生存依赖。虽然现在乌蒙山的各个角落也同全国各地一样，受到了商品经济浪潮冲击，外出务工、经商的人员不断增多，但并未从根本上降低农业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包符联家并未出去经商、务工，家中吃饭穿衣寨邻亲友吃酒做客全靠种地，庄稼的重要性就更不必说了，换成谁又会为了吃一台酒，而拿一家人一年的吃饭大事冒险？
　　 公鸡再次引颈长鸣，牛粉仙也又一次推动包符联。她不知包符联是真的太疲乏了睡得沉，还是故意装睡不理她，她接连推了几下，都酣睡不醒。牛粉仙便有些生气了，自己亲娘般的姐姐家的大事，你居然还这般睡得着，你心中给还有这个姐这个外侄？要是人家不知道，还以为是我这做媳妇的不会做人，她于是在包符联大腿上使劲扭了一爪。包符联妈呀一声，翻身醒来，懵懵懂懂地问她到底要干啥。牛粉仙气呼呼地说：“鸡叫两遍了，该起床啦！还得走十多里山路呀，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包符联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满地说：“我这外侄，结婚也不挑个时候，简直是让他老舅遭罪呀！”
　　 “包符联，你讲话可得讲点良心？他是你亲姐家儿子，你姐对你还有哪点不好？我这兄弟媳妇的倒是知足了？给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两三年，喂的小猪还是姐姐买的噶！……”
　　 “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哪个意思？”
　　 “哪个意思？你还不清楚？你自己想想嘛，为吃外侄的这台酒，我们受的折磨还不够吗？”
　　 牛粉仙不再做声了。
　　 为了送礼，为了给他包符联这个后家挣面子，也为了报姐养育之恩，早在半年前，包符联和牛粉仙就开始筹备礼钱礼物了。
　　 大女儿包丽十四岁那年跟个比包符联小三岁的浙江佬跑了，两年后回来，包符联、牛粉仙已是做外公外婆的人了，姑爷虽说年纪大点，但每次来总是三千五千的钱孝敬包符联和牛粉仙，这一点很让包符联夫妇在乡亲们面前挣了不少面子。可自从前年包丽的丈夫出车祸后，便再没银子孝敬包符联和牛粉仙了。如果单是大姑爷家断了一年或两年孝敬的三五千块钱，也倒不怎么样，让包符联夫妇交了华盖运的是，前年二儿子做树秧生意时，坐人称狗扶式的拖拉机翻车，却让车门把肝给刮裂了，肺也压烂了，右脚也弄断了，好在实行了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包符联掏了老本后，又东家找西家借的弄了三万五千六百块钱，做了六七次手术，据说还换了一副狗肺（不知是说的人故意编排包符联家，还是真有其事），住了四个月的院，才找回了一条小命。
　　 也难怪，包符联现在还常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当老百姓的，再也没有现在这么好过的日子了，你耕种国家的土地，不要你交公余粮不说，还给你良种补贴，化肥补贴；子女上小学读初中给你免学杂费不说，还给你伙食补助，困难补助；你生病住院，还给你报销医药费，这在过去可是只有国家干部才享受的待遇呀，现在咱农民都享受到了，这都是托共产党的福呀！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年正月间，包符联驮驮菜去贵州沙乌镇卖，目的也是想筹点礼钱。贫困高寒山区，又没有什么矿产资源的地方，要用点钱就得慢慢攒。“挣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好似水冲沙。”这句俗语最能说明乌蒙山区挣钱的艰难，用钱的容易了。乌蒙山区少平坝多坡谷，生产生活物资多是依靠牛马，成群结队的牛马在山间小道上不论风雨长年行走，路上踩踏出了一个个四周是泥埂中间泡一滩烂泥的烂倒浆窝，深及牛胯马腹，人只能象过草地时在草地中寻找实地儿般，一步一步地寻着泥埂儿走。卖菜在任何地方，似乎都要遵循“人无我有，人有我早，人早我好，人好我廉”的规则。那天包符联也是为了赶个早，一个人天还不亮就出发了，还没到贵州，马就踩倒在一个烂倒浆窝里了，他一个人左整右整也弄不起来，等他回村里请得四个人赶回去，掀掉马驮子，放掉马攀胸，正当他们想把马从烂倒浆窝里拖出来时，不想那马三摆两摆死了。害得包符联此后驮点什么，都得在村里求爷爷告奶奶。
　　 俗话说：“哪个山上不要烂掉些柴？”让包符联恐惧惊异的倒不是马死了，损失了两千多块钱，而是平常驮三百多斤走六八十里路都没问题的马，那天早晨却被不足两百斤的菜给压死了。这事，让包符联思索了许久。人一辈子吃什么饭，挣多少钱，在何时何地折多少财，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还别不信。不然，为啥有的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的福；而有的人不怎么劳作，却过得舒舒服服，在家有人供着，出门有人敬着。
　　 包符联和牛粉仙都是一顶一的庄稼把式，再加上他家土地又多。尽管出现了那次不幸，包符联也没有把庄稼落下，因此，包符联家粮食倒是不少，往年就更不必说了。但是这年头，粮食能卖出多少钱，不然，村子就不会留不住人了。现在，你随便到乌蒙山哪个村里吃酒，盛饭洗碗的再没有了充满青春气息与活力的少女身影，全是年过五十的老妇与老翁，曾是乌蒙山区一大景观的男女山歌对唱，也只有在影视作品中才可见到了。
　　 家庭开支则一年高过一年。单是一年吃酒做客的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花又不行，要么寨邻要么亲友，不去吃，钱是省下了，但往后就难相见了，头都不敢抬，仿佛欠了人家债似的，甚至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自己有个大事小物的，也就难得有个贴心贴肺的人了。俗话说：“有事才要人。”人家有事你不去帮忙，不去吃酒，到自己时，抓拿都没有。要不花酒钱的有没有呢？有，那就是肖四平家，但肖四平家有钱奢，有什么事，请不到人就出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还是办点一般的小事。这年头，跟钱有仇的有多少。村里其他谁做得到？
　　 但这酒要吃又实在难应付，没有相当收入的人家，常常为酒钱就愁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有时甚至急得眼泪花花在眼睛里打转转。借吧，开口找人难不说，现在谁的经济头脑都不差，没有利息的钱想都不要想，低利息的也根本借不着，但即使比银行高好几倍的高利贷。有钱人家也还得把你反复掂量，生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并且还要你写欠条，拿房产牲口等作抵押。至于银行里的钱,一般百姓也不是想借就能借的,有借款期限不说,还要自己符合条件,能干大事业，千儿八百人家是不会借的，即使人家借你也找不到担保。
　　 幸亏包符联年少时跟堂叔包石坪学得一手石匠手艺，春种夏耕秋收，在家种地，闲时村里或邻村打打石头砌砌墙，挣点苦力钱，贴补家用，虽说是杯水车薪，但总归是有个盼头。现在，种地成本一年比一年高，种子涨价，农药涨价，化肥也在涨价。特别是包符联的二儿子出事后，包符联一下子跌入了缺钱的深渊；但就是打石头那几个钱也不是好挣的。大热天你得光着脊背膀子，任汗水小溪样哗啦啦淌，小汗裤都给你经常弄得湿漉漉的，紧紧巴在肉上，又痒又辣。更难受的是，身上的皮晒裂了，晚上瞌睡都睡不着，疼得你龇牙咧嘴的直哼哼。冬天呢，寒风似钢刀刮骨，弄得你双手活脱脱成了秋后的松果老，血珠子直冒，火烧火燎地疼。特别是一双脚，后跟裂得象一张张开的娃娃嘴，拿上鞋针缝上半晚上，也只抵得到一天。缝时候看的人都会做恶梦。
　　 包符联疼在身上，而牛粉仙是疼进了心，疼进了骨髓，她为此不知哭过多少回，也不知劝过包符联多少回——不要挣那苦命钱了。可包符联每次都笑笑说，你说我不想闲着，我不想在家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但我们生就是这苦八字命，不苦能行吗？再说，我再苦总不比背煤炭苦，你不是也常常跟娃娃们说，钱在白埃（岩），不苦不来嘛！
　　
　　 七
　　 眼看外侄的婚期一天天逼近，但礼钱还不够，礼物也还没有着落，包符联夫妇今年的年都没过开心。前天晚上包符联好不容易才从史天佑家借得500块钱，一百块一个月两块的利，那还是包符联低三下四的磨了半晚上的嘴皮子，又用他一棵养老树作抵押才借到的。前晚上，牛粉仙一直等到丈夫回来，她在火塘边坐一会，又到院窝里看看，左邻右舍的灯都陆续关了，大家种了一天的洋芋，在准备好第二天的洋芋种后，都相继进入了梦乡。牛粉仙等得心急火燎的，既担心包符联借不到钱，又担心借到钱在路上出意外。牛粉仙到院窝头看了十几次之后，包符联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院窝。牛粉仙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可以缓缓向下徐徐回落了，但仍在咚咚乱跳，这时跳的是怕没有借到钱。还好包符联踏进家门，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有气无力地解开裤带，拉开黛黑色小汗裤的拉链，从里面掏出几张带着些许尿骚味的百元大钞，神情沮丧地说，“讲他大姨的情才借着500块，多了人家不借。我在郭家寨打石头的两百块也要回来了，就送600块得了，要有福不离碌（六）。”包符联说着把钱交到了牛粉仙手里，晚饭都没吃，脚都没洗就上床睡了。
　　 牛粉仙和包符联摸摸索索起床收拾一番后，公鸡的一声长鸣已唤来了东方的亮光。
　　 牛粉仙背一个别箩，里面装着白花花的展鹏米，棕红色的花生与油黑发亮的葵花籽，暗祝外侄早生贵子，还有糯米糕三叠，祝外侄日子步步登高，最上面是一百八十六块钱的一床猩红毛毯，是给人看的，也是给自己挣脸面的。本来要送彩的，可外侄家是在县城办，来去一趟光火车费就要三十块钱，还要办一顿饭，少则花费几百块，多则上千块。若是前年上前年，牛粉仙和包符联说什么都是要办的，一辈子也就这一个外侄，但今年他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儿子也就是钱逼了，才出院三个月，身体还没有全部康复，就出去打工了，现在也没有个音信。
　　 再说，乡亲们也多不富裕，一般也就送你个二十块钱，那顿饭你供着不说，说不定车费你还得出。这样一来，少了三四千块是办不了的。思来想去，包符联和牛粉仙决定还是送点干礼得了。包符联锁好门，两人便一前一后上路了。爬坡下坎，弯来拐去地随路而前。刚出门时，晨风徐徐，还能感受到春日的些许寒意。
　　 乌蒙山中背重拿轻，本来是男人的事，但牛粉仙虽然在男女间那点事情上有些贪，但还是比较善解人意、体贴丈夫，她认为自己男人这几天太劳累了，自己先背一背，让男人歇歇。背得较重，又急着赶火车，没多久牛粉仙就满头大汗了。包符联见了赶忙把别箩换到自己背上又继续往前走。偶尔碰上个熟人，得知是他们在县一中当副校长的外侄结婚，便开玩笑说：
　　 “这么一个外侄结婚，你们怕要出好大的一笔哟！”
　　 “毕竟是舅舅、舅妈，一两百里路还背这么多东西。”
　　 包符联和牛粉仙抹抹额头的汗，笑笑，心里美美的，继续往前走。
　　 太阳渐渐爬上了山坡，鲜红鲜红的，加上深蓝的天空又挂了一缕两缕白云,犹如身材娇好脸蛋迷人的女子,又在脖颈上围了一条洁白的纱巾,美极了。
　　 走着走着，路上没人了，牛粉仙便问包符联：“我们的礼钱少还是不少？”
　　 “少？怎么会少，这已经是尽了我们最大的力了，你说我们何时为吃酒借过债？我们还有我们村里，你又何时见过有人送过这么大的礼？”
　　 “我说也是，要不是咱爹妈过世得早，是姐姐把你拉扯大的，咱们怎么又会为吃一台酒，遭这么多罪呢？”
　　
　　 八
　　 包符联和牛粉仙终于到了火车站，这是个没有任何标制的路上车站，只停两分钟，好在今天在这儿上车的人不多，火车停下后，稀稀落落下了几个人后，就开始上车。牛粉仙在前，包符联在后，包符联背着别箩刚挤进车门，火车就开动了。这期间农民外出务工尚未落潮，加上坐火车便宜，不少小商小贩都捡便宜，因此，车上早已人满为患。包符联在两节车厢交接的过道处，把别箩歇下来，叫牛粉仙守着，匆匆穿过两节车厢，扭开厕所门，进去砰地一声关过来，便急急忙忙掏出裤裆里早胀成股棍子的家伙对着尿槽喷射起来，足足射了十分钟才回到别箩边，替换牛粉仙。在过道上站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到了梅香县县城。
　　 近年梅香县城发展特别快，各种高楼大厦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其中宾馆酒店也十分众多，前两年穿行于大街小巷的足蹬三轮车，早没有立身之地，来往穿梭的都是夏利、桑塔纳等各种漂亮的出租车，五块钱就可以送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火车站门口仿佛一个小型停车场，各式出租车、面包车，挤得满满的，还有二辆以价廉取胜的小马车。人们刚一出车站，便立刻被出租车、面包车吞进了肚里，有十几个则上了一块钱一趟的小马车。也许对别人来说，五块钱不过是一碗牛肉米线钱，还不是一包紫云烟的钱，更不是二十五块一包的软云烟的钱，但包符联和牛粉仙却不敢开这个洋荤，借钱时的一幕幕情景，时时在包符联脑海中闪现。现在，城里不过三五里路就要五块钱一个人，包符联牛粉仙两个人就要十打十块钱，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乌蒙山里的男人女人，谁走三五里路又算得了什么？这钱是万万花不得的。包符联背着别箩在前，牛粉仙空手在后，他们要用脚走到外侄办喜酒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