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的，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徐秀莲舀了一碗饭摆在马月红的面前。
　　 “二嫂，这么些年，我对不起褚刚强，幸亏有你照顾他，实在是劳慰你了。今天来得匆忙，这点钱不成敬意，你收下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马月红从拎包里拿出一个皮夹子，打开从里面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放在徐秀莲的面前。
　　 “哪个要你的钱哟，拿回去拿回去，没得你，强娃子照样长大。你倒是说说，当年狠心的抛夫弃子，一走就十一二年，这次跑回来干啥子？”徐秀莲赶紧把钱往马月红手里塞，然后问道。
　　 “二嫂，半个月前，我给我娘家人打电话，我哥才跟我讲了褚顺吉的事。当年我并不喜欢褚顺吉，都是爸妈逼我嫁的，对他我实在是没有感情。我想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时头脑发热丢下了强娃子，后来肠子都悔青了。现在，他爸又出了事，我担心娃儿，就赶紧买车票回来看看。”马月红说出了来由。
　　 “褚顺吉被人冤枉，找不到证据来洗脱，现在就剩下强娃子一个人了，你看看又啥子用哦。”徐秀莲叹了口气。
　　 “现在我的日子好过得很，有房有车还有养殖场赚钱。回来的时候，我和我家男人说好了，如果强娃子愿意跟我走，我们会好好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他也对我保证过，会把强娃子当亲生儿子看待。”
　　 “啥？你回来就是想把强娃子带走？你生了他不养他，凭啥？”徐秀莲一听，登时火了。
　　 “二嫂，你先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虽然我没养强娃子，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心疼吗？你刚才都说了，褚顺吉的案子翻不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褚顺吉要是被判了死刑，你说，各种闲言碎语，强娃子还能在这个地方生存吗？他还是一个孩子，他的心理能承受得了各种压力吗？他的将来怎么办？我带他走是为他好，远离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换一个好的环境继续读书。总不能让他延续他老子的命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没得出息吧？”马月红苦口婆心地向徐秀莲阐明事情孰轻孰重，希望得到她的同意和支持，帮忙说服褚刚强跟她走。
　　 “强娃子虽然是我带大的，但他毕竟还是褚顺吉和你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你先得要强娃子同意，再自己去对褚顺吉说。他要是也同意，我也没得啥子说头。”徐秀莲把马月红的一盘话品味了一遍，在心里觉得她说的句句在理，褚顺吉的事肯定会影响褚刚强的以后人生，加之强娃子给她说的那件秘密事，万一以后……不让强娃子跟他妈走，会不会害了他一辈子？她也没了主张，只好拉出褚顺吉来推诿。
　　 “好，这件事我会去找褚顺吉说的。我相信，权衡利弊，他应该会答应的。”马月红见徐秀莲的态度松缓下来，蛮有信心地说。接下来，两人各怀心事，东拉西扯一阵子后，徐秀莲对她说了一些关于褚顺吉的案子，还有褚刚强这些年来的成长过程，马月红也跟她说了一些她这些年的生活。
　　
　　 六
　　 庄稼都种进地里了，对农家人来说，除了管理就基本没事可忙了。一闲下来，男人们要不出门找点临时工干干，赚点零花钱，女人在家看孩子守老人，乐得清闲。
　　 不打工了，褚义也没钱，于是让娇娇在家看管韩腊梅，他就去村里一个打制家具的小厂里帮忙刷油漆，赚几个油盐钱补贴家用。他每天中午休息一个小时，赶紧回家来做点简单的饭菜给她娘俩吃，六岁多的娇娇很懂事也听话，每天窝家里守在韩腊梅身边自己玩，没有出现啥子让褚义担心的事情来。
　　 这天晚上七点多，褚义冒雨回到家里，把今天有人给的喜糖拿出来，分了几粒给娇娇和韩腊梅吃，剩余的他就用一个玻璃瓶子装着，放在衣柜上面，对娇娇说：“爸爸现在没钱买糖，放这里你们一天吃一颗哈，饿坏了吧？我做饭给你们吃去。”娇娇懂事地点点头同意了。
　　 正做饭，突然停电了。他摸索着找到煤油灯，发现很久没用了，瓶子里早就没有煤油了。他在家里呆的时间少，也没想到会停电，用打火机照亮找了一圈，没找到装煤油的瓶子，却看到衣柜上放着自己前几天在家具厂偷拿回来的一壶快十斤的工业酒精。他知道，酒精也可以当照明用。于是，叫娇娇帮忙拿打火机，自己往煤油灯里倒进去一点酒精照亮。
　　 刚倒好点亮灯，还没来得及拧瓶盖，突然听到自己的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义娃子，你赶紧过来看看呀，你爸看样子快是不行了哦……”他一惊，也顾不得拧瓶盖了，顺手往衣柜边缘一放，对娇娇说了一句：“看好你妈，我去你爷爷那看看去。”就出门走了。
　　 “吃糖，吃糖……”韩腊梅吃完了嘴里的糖，舔舔嘴唇，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褚娇娇，嘟囔着重复着这句话。
　　 “爸爸说，一天吃一颗，吃完了就没有了，明天给您吃，好不？”娇娇看着妈妈，像一个小大人似地解释给她听。
　　 “吃糖，吃糖……”韩腊梅听不懂，继续嘟囔。
　　 “好吧，我把我明天的那颗糖拿给你吃，好不？”娇娇咬咬手指头，看到妈妈的可怜样，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搬来一个小凳子站上去，够不着衣柜上面，伸出手费劲地在上面摸索着装糖的瓶子，因为个子小够不着，不小心把刚才褚义没来得及拧紧的酒精壶碰翻在了衣柜的边缘，酒精登时从壶里流出来，像水从她头上浇下来，淋在了她身上。
　　 幼小的娇娇没在意这些水流身上，她爬下凳子，走到韩腊梅身边，无奈地对她说：“妈妈，我拿不到，爸爸放得太高了，等他回来拿糖给你吃，要得不？”
　　 “吃糖，吃糖……”韩腊梅听不见，眼睛看着娇娇，继续重复这句话。
　　 “要得嘛，我再试试拿得到不，我也好饿，爸爸还不回来做饭。”娇娇有点委屈地说。油灯的光亮照不到衣柜上面，暗暗的，她也看不到糖瓶子在哪个位置，她搬了一个高一点的椅子放在衣柜前，然后从桌子上拿起煤油灯，一手按在椅子上就爬。
　　
　　 七
　　 柜子上的酒精还在继续往下淌了一地，娇娇还没爬上椅子，流淌下来的酒精一下子接触上了她手里的灯光，突然，“轰”的一下，酒精爆炸性地燃烧起来，身上沾上酒精的娇娇登时变成了一个火人，“砰”的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惨叫着满地打滚。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还伴有秋末最后的雷声响起。黑夜，停电，下雨，所有人都窝在自己的家里，早早地吃饭睡觉，没有人听到褚义家发生的响动。
　　 褚义来到不远处的父母家，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使劲咳嗽，妈妈流着眼泪在他背上轻轻地捶打，褚义问：“爸咋了？昨天还好好的嘛。”他妈哭着说：“他想吃豆腐，我今天找人帮忙给带了一些回来，今晚炒了喂给他吃。不晓得是咋回事，他吃了没吐，但马上就变这样了。我吓死了，就赶紧喊你过来看看，要不要找医生？”
　　 看到父亲眼泪鼻涕的难受样子，褚义心情很沉重，父亲发现是胃癌晚期已经快半年了，吃一点饭菜进去都会吐出来，人都瘦得皮包骨了，只剩下一口气还在艰难地喘息。褚义走到床前，对父亲说：“爸，你再坚持一会，我马上去给你请医生，要等我回来哈。”他叮嘱了妈妈一下，转身回家拿手电去了。
　　 还没走到自家院坝，从屋子里传来了娇娇凄惨的喊叫声，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紧跑进屋子，屋子里的情景惊得他目瞪口呆，他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褚娇娇躺倒在地上打滚，浑身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房间，痴傻的韩腊梅呆坐在床边，在火光的映照下，一直面无表情的她，在此时却带了一点惶恐，手指头指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嘟囔：“火，火，火……”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撕裂般地疼痛起来，他怒吼一声：“娇娇别怕，爸爸救你来了。”然后转身冲进灶屋，从水缸里舀了一盆子水端着跑进房间，往娇娇的身上泼了过去。
　　 火苗一见水，如同浇了油，“轰”的一下，登时又窜高了几尺，越烧越旺了。褚义傻眼了，他只知道，水火不相容，没想到他的一盆子水，反而把火势加大了，看到声音越来越弱打滚越来越慢的女儿，他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望着火人般的女儿，哭喊着：“娇娇，爸爸该怎么救你啊？你说话呀！”
　　 突然，他看到褚军站在熊熊的火焰中，正掐住娇娇的脖子对他狰狞地笑，他吓得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惊叫着说：“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想干什么？放开我的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是血脉相连，为啥要杀我？”褚军的表情一下子从狰狞的笑变成痛苦，浑身的血窟窿里，冒出来汩汩的鲜血，他瞪大眼睛，直视褚义，嘴里不停地问道。
　　 “我，我……我没办法呀，都是你们逼的，你们太过分了呀，求求你，放过我的娇娇吧，她还小，啥都不懂，她是无辜的呀，我给你磕头赔罪。”褚义跪倒在地，头使劲在地上敲，哭喊着，希望褚军放过自己的女儿。
　　 “我不无辜就该杀？没人逼你，是你太无能了。她根本不爱你，不爱你，你怪不得别人，怪不得别人的，自作孽不可活，你这是报应，报应啊……”褚军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满屋子都是，他停止了磕头的举动，猛地抬头，看到褚军不见了，回过神来看到火势小了一点，但娇娇已经没有了声息，不再动弹了。
　　
　　 八
　　 褚义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一团火，颤声喊道：“娇娇，娇娇，你别吓爸爸，快醒醒呀……”褚娇娇一动不动，褚义更加慌了，他站起来冲到床前，拿起被子使劲地扑打火苗，恍惚间，他看到娇娇从从地上站了起来，流着眼泪看着他，他感到心头一暖，伸手去拉，却拉了一个空。他看到，突然不见的褚军又出现了，他正拉住娇娇的手，他急得一下子拦在他们面前，褚军和娇娇从他的身体上直穿而过，理也不理他直接朝门外走去。
　　 褚义急了，边喊边跟了出去：“娇娇，别跟他走，快到爸爸这边来。”外面的雨依旧下得很大，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黑暗的天际，他看到，褚军和娇娇的身子在雨中飘忽起来，慢慢地飘向了半空，娇娇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对他挥手告别，“哗”的一声炸雷平地响起，他吓得稍微停顿了一下，娇娇的身影在他的面前马上消失不见了。
　　 “不要啊，我的娇娇呀……”他站在雨中，心胆俱裂地哭喊着，一口鲜血从嘴里扑涌而出，接着，感到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离他家十几米远的褚强两口子，因为停电没电视看，早已经睡觉了。迷糊中，突然听到褚义凄惨的喊叫，觉得有点奇怪。李香月推推褚强，要他出去看看情况，褚强只好拿起手电戴上斗笠过来看看。
　　 刚走到褚义家的院坝，在手电光的晃动下，他看到褚义倒在雨地上，他推推他没有动弹，看到敞开的房间门有点光亮，他对门里喊道：“娇娇，你爸爸咋个了？为啥子躺雨中呢，赶紧出来帮忙把他弄屋子里去哈。”屋子里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只好一个人费劲地把褚义拉起来，架住他的胳膊往屋里送。
　　 刚走到门口，他闻到一股肉烤焦的味道，他把手电光往屋子里一照，瞧见地上躺着一个烧得黑乎乎的小人身体，韩腊梅傻笑着念叨着：“吃糖，吃糖……火，火……”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腿一软，跟扶着的褚义身体一起坐在地上。
　　 片刻，他才哆嗦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退去。刚退到院坝中间，他才猛地向外跑，边跑边大声喊起来：‘来人啦，来人啦，褚义家出大事啦。”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响亮，不一会儿，猫在家里的左邻右舍都聚集在褚义家门口，看到这一副惨象，都忍不住暗暗流泪。
　　 娇娇被褚义贪小便宜带回来的酒精活活烧死，褚义那癌症晚期的老父亲本来就存一口气硬撑着，在听到孙女儿的惨死消息，急得一口气上提不来，在娇娇死去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也一命归西了。褚义的妈妈当时也崩溃得昏死过去。
　　 娇娇和褚家老爷子的后事都是褚义的姐姐姐夫一手操办的。在一切事情都料理完毕后，姐姐劝慰了褚义一阵子，看他现在的样子也无法照顾悲伤的母亲，就只好把褚义妈接走了。
　　 褚义大病了一场，韩腊梅全靠邻居褚强家帮忙照顾吃喝。在褚义病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日子里，娇娇临死的一幕总在他的眼前晃动，褚军也浑身是血在他梦里不停地出现。每想到这些，他就感到浑身发冷，犹如掉进了冰窖，心里凉得牙齿都打颤。
　　 他不敢待在家里，不敢面对刚发生的一切，就带着韩腊梅搬到已经死去几年的幺爸家里暂住。幺爸是一个孤寡老人，在世的时候，对褚义也是很照顾的，他死后，没有后人继承这点家产，当时褚军有钱也不稀罕，于是，褚义就把这房子留下来，堆放柴火农具杂物等东西了。
　　 换一个地方也换不掉心境，噩梦依旧纠缠着褚义。在幺爸的屋子里，褚义还是每晚梦不停。他的梦里，不是娇娇，就是褚军。现在，突然又莫名地多出来一个褚顺吉。他看到，褚顺吉的额头正中间有一个枪眼正冒血，他两眼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只要一闭眼，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他。褚义失眠了，他每天晚上，看到身边的韩腊梅憨憨地睡得很香，他不敢闭眼，他害怕看到这些人这些情景，就只能瞪大眼睛强打精神一直到天亮。
　　 就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月，褚义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日子。这天早上起来，他收拾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塞进手提袋，然后拉着韩腊梅的手来到褚强家，他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递给李香月和褚强，告诉他们，他要出门一段时间散散心，请求他们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帮忙照顾一下韩腊梅。褚强两口子都清楚，从八月以来，褚军惨死，韩腊梅被人下毒差点死掉，现在娇娇被活活烧死，老爷子也一命归西，褚家发生的这些事，让褚义受了太大的打击。他们同情他家的遭遇，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拒绝了他给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