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泪洒衣襟悼母亲(散文)
母亲很少给我提过什么要求,唯一一次是她让我探亲时把军装带上,说想看看我穿军装的样子。我回家换上军装,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围着我转,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抚摸着我肩上的四颗星说,我们党家明朝就出过一个武进士,你现在也是武官了。母亲说,“一代当官,十代打砖”,你可得好好干哩,不能给先人丢人。
祭奠过母亲之后,我上楼去看父亲。父亲躺在床上,见到我就哭。他说他很后悔,昨天他要是听了母亲的话,给我打了电话,或许母亲临终时我会在身边。父亲说,昨天母亲好几次对他说,你给益民打电话,让他回来,我想他了。父亲说:娃最近很忙,回不来。母亲三番五次地要求父亲打电话,父亲不耐烦了,说你经常对娃说,让他在部队好好干,不要轻易回来,今天咋这么糊涂!母亲说,我想娃儿了。父亲自责的说,他太粗心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说啥也要给我打电话。父亲说,头天晚上,母亲要求给她洗澡,她对父亲说,你好好洗,给我洗得干干净净,明天我要出门呀。母亲病后经常说胡话,父亲没有在意。洗完澡,母亲让父亲给她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内衣。父亲后来才醒悟过来,母亲早已预感到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突然停止了呼吸。父亲慌了手脚,一手抱着母亲,一手拨打手机。他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半天才拨通电话。本来要叫弟媳,却拨给我的表妹。其实母亲被送到医院时,已经离开了人世。父亲说,母亲这辈子跟着他太苦了,他欠她的太多了,他还想再伺候她几年,她却丢下他走了。父亲想下楼去祭奠母亲,送她最后一程。我担心他年纪大受不了,极力劝阻,父亲才没有坚持。
那天夜里,我和儿子为母亲守灵。我曾想,等我解甲归田了,我会陪伴母亲,弥补这些年来对她的亏欠。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一天,母亲就匆匆走了。坐在母亲灵堂前的麦秸上,我幻想母亲会突然苏醒过来,像从前那样对我说,益民,你回来了,想吃啥,妈给你去做。母亲进入半呆傻状态后,已经很难与她正常交流。那时我想,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母亲面前,却无法与她正常交流。但那时我起码还能握着母亲的手,望着母亲的脸,叫一声“妈”,母亲也会答应一声“嗯”。可是现在,我想叫一声“妈”,母亲再也不会答应了。
那夜凌晨三点,父亲独自走下楼来。我担心他受不了,劝他上楼去休息。父亲说他睡不着,想陪陪母亲。父亲说他不会哭,不会给我们添乱,和我们一起为母守灵。父亲说,以前你妈电话里老说让你别操心家里,好好工作,不要轻易回来,其实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天天盼你回来。每次知道你要回来,好几天都激动得睡不着觉。你母亲生病后,有一次你出差路过,匆匆回家吃了顿饭就走了。你妈趁我没注意,追出你好几里地,多亏遇到了村里人,把她送回来,才没有走丢。听到这里,我又一次流泪了。记得几年前我回家,只呆了一天。我要走了,怕母亲伤心,不敢让她知道,我悄悄走进屋里收拾行李。可是母亲似乎早有预感,走进屋子,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说:“你不要走,多呆一天好不好?”她抱着我的腰不松手,一直抱到门口,只反复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走,多呆一天好不好?”但新疆有任务,我必须走。我丢下呆傻的母亲,硬着心肠走了。后来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我探亲要走的时候,她不再阻拦。有一次我走出家门,无意中扭头一看,发现母亲站在窗口目送我。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流泪。因为她已经不会哭了。
父亲说,他很后悔当年没让母亲去西安上学。如果当年让母亲去了,母亲就会是另一种人生,也不会跟着他受这么多苦。母亲文化程度比父亲高,58年跟父亲结婚后,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学校。当时父亲在渭南建筑公司工作,担心母亲到了大城市,不会再回这个破败的家。母亲因此没能去上学,一直生活在农村。1960年困难时期,得过省“红旗手”(相当于现在的省劳模)的父亲,为了减轻国家负担,主动回到农村,当了村干部。父亲是党员,工作很积极,很认真,很少顾家,家里的大小事都由母亲操持。父亲不止一次说,这个家多亏你妈,我亏欠她太多了。父亲心直性耿,原则性很强,说话不会拐弯,因为公家的事后来得罪了人,母亲因此受了许多羞辱与迫害。直到多年以后,母亲还会常常从梦中惊吓而醒。母亲的病根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他很愧疚。
母亲很聪慧,似乎什么都懂,记忆力也好。我写作时遇到风土人情、方言言语等问题,就会打电话问母亲,母亲每次都不会让我失望。母亲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人生导师。
夜深人静,我们坐在母亲灵堂前。父亲说,忠孝难两全,你已经尽孝了,不要太自责。你有了出息,就是最大的尽孝。这些年,家里一遇到困难,一有不开心的事,只要我和你妈一提起你,啥烦恼都没有了。你妈爱你,她不会责怪你。父亲说,厚养薄葬,你在外面给公家干事,要注意影响,你妈低调简朴了一生,葬礼一定要简单,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就行了。父亲说,几年前,你母亲病情好转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后事,耳环给谁,戒指给谁,手镯给谁,都一一交待清楚了。就连你们头上戴的孝布,也是她10多年前自己亲手织成的。父亲说好不哭的,但说起这些往事,还是忍不住几度落泪。
母亲去世那天,天阴得很重。第二天是“小雪”,但天空没有飘雪,而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第三天,第四天,田野里大雾弥漫。我想,或许母亲担心我看见她驾鹤西去会伤心,所以才用大雾遮蔽了我的双眼。安葬母亲的头一天,天空突然放晴。那天晚上,按照关中风俗,我们和村里人为母亲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葬礼上,德高望重的党升学老师代表全村人宣读了祭文,我声泪俱下地致了答谢词。我给年迈的父亲磕了一个头,给村里人磕了三个头。感谢村里人在我离家的32年里,对我的家庭和父母的关心与照顾。
葬礼之后,灵前只留下了至亲好友,我们开始入殓母亲。母亲生前极爱干净,衣裳再破旧,即使补满了补丁,也干净平展。她一直干净体面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最后一次给母亲整理衣裳,让她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亲戚朋友们不同意,他们担心我的眼泪滴在棺木里。我说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保证不落泪,他们才同意了我的要求。我为母亲整理好衣裳,给母亲手里塞了一些零钱。母亲的手僵硬如石。那一刻,我心如刀绞,但我没有哭,我不想我的泪水给母亲带来不幸。当棺木“咣当”一声合上那一刻,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与母亲永远分隔在阴阳两界。
安葬母亲的那天早上,附近村庄的父老乡亲们几乎都来了。当乡亲们将母亲的坟茔堆起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世上最爱我的人。我跪倒在母亲坟前,哭着向她作了最后的告别……
安葬了母亲,我匆匆赶回部队,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母亲,对不起,我不能按照关中的风俗,守侯您七七四十九天。我查看了日历,您的五七忌日是圣诞日,六七忌日是元旦。在圣人耶稣诞生的日子和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我会长跪在东北冰冻的土地上,面向西北方向祭奠您,默颂您留给我们的家训:“众人乃圣人”。人死如灯灭,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我们知道,您已经驾鹤西去,或许您会驾鹤东来,看看您32年来一直颠簸在外的儿子。我知道,您的生命之灯已经熄灭,但您留下的话,已经点亮了我们的人生信仰。记住“众人乃圣人”这句话,并终生践行,或许是对您最好的纪念。
母亲,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