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人死后下葬，孝子贤孙们跪拜完都会燃起一盏孔明灯。漆黑如墨的夜里，闪烁烛火的孔明灯，越升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天边，再也不见。一盏灯，一个寓意，代表着后辈祈福，恭送先人升天，早日到达极乐世界。
　　 我对于死亡的最初记忆，就来自于孔明灯。那时年幼，尚不懂事，行走在乡村路上，遇见有人燃放孔明灯，颇以为奇,忍不住欢呼雀跃，拍手呼喊，没成想，引来人群的怒视、谩骂。一旁的母亲露出焦急的神情，低低喝止我，拽着我远远离开，用那粗糙的手指紧紧捂住我的双眼，不再让我看孔明灯，她说孔明灯不吉利，会勾小孩的魂。我很纳闷，冉冉升起的孔明灯，犹如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星，多美多亮啊！
　　 多少次，寂静的夜里，我独自爬上房顶，目光投向遥远的星空，期盼再次看到孔明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孔明灯，是在外公去世后，我随着大人们绕着新坟左三圈、右三圈行走，仪式完毕，舅舅亲自在坟前点燃一盏孔明灯，薄薄的纸膨胀成轻飘飘的椭圆形，灯中烛火飘摇、隐隐烁烁。舅舅一松手，孔明灯扶摇直上，徐徐上升，直至消失不见。亲人们望着远去的孔明灯，悲伤不止，那嘶哑的哭泣声中尽是不舍，仿佛那小小的灯，载着外公的魂灵。
　　 我终是懂得孔明灯的真正含义了，那飘摇的灯火，是生者对于先人最后的缅怀与思念，一盏升起的孔明灯，意味着一个亲人的离世。
　　 属于外公的孔明灯，在天空中越飘越远，外公生前的音容笑貌，却真实鲜活地盘亘在我的脑海里……
　　 临去世前，外公躺在床上，已不能言语了，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一刻，枯槁的手还死死拽着舅舅。母亲说，外公是操心的命，临走了还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外公是放心不下什么？家、老伴、孩子，或许是对生的留恋，哪怕他很平凡、卑微，哪怕他的生活很苦、很涩，然，他依然舍不得离开。
　　 母亲姐妹四人，她是老大，舅舅老幺，中间有两个妹妹。大饥荒时，姐妹四个正是半大孩子，能吃好动。外公外婆勒紧裤腰带积攒下的黑面馍馍，仍然满足不了他们渴望的嘴，饥肠辘辘的肚子，整天“咕咕”喊饿。迫于生计，外公就到村头一家糕点铺求职，老板脸色有些阴鸷，盯着外公打量一番后问：“愿不愿吃糕点？”“嗯，嗯，不，不，我绝不偷吃！”外公赶忙保证，生怕说错话丢了美差。“没事，让你免费吃，吃完这四盘糕点就能上班！”看着刚出炉、冒着热气的糕点，外公有些不知所措，青筋暴露的手狠劲在裤腿上搓了又搓，而后小心翼翼捧着糕点吃起来。“香，真香！”然而，吃到第三盘时，外公却已饱腹，眼巴巴看着老板，幻想找空偷揣几个回去，老板洞穿了外公的意图，瞪着他说：“全部吃完，否则就付账滚蛋！”外公无奈，只好把糕点掰碎，强忍着腹中的不适，一块又一块放入嘴里咀嚼咽下，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捂着嘴想出去呕吐，老板却逼着他必须全部吃下。故事是外公在世时说的，尚未说完他已泣不成声，关于第四盘糕点，外公始终不肯说，后来也就成了一个谜。家人们当时只知道外公被录用了，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欢喜雀跃，却没有发现，此后外公再没吃过一块糕点。
　　 母亲曾抱怨，外公带了一茬又一茬的徒弟，有的如今已成为小有名气的糕点师，却唯独不肯教他们姐妹四个，后来母亲回忆说，或许外公不想让他昨天的故事和泪水继续在子女身上重演。晚年，外公得了严重胃病，经常粒米难咽，却仍起早贪黑在外奔波，继续讨生活，三个闺女嫁出去了，又给老幺娶了媳妇。
　　 大闺女嫁到邻村，男人是一个菜贩。二闺女嫁到本村，男人是一个车夫，贩粮为业，日子都尚可，让人操心的是老三和老幺。老三男人不务正业，整天在外赌博，输钱后回家撒泼、吵闹、打架，将老三揍得鼻青脸肿，哪怕后来老三怀孕了，情况依旧没有改观。外公看不过眼，就跟老三男人犟上了。老三男人去哪赌博外公就跟到哪，二话不说掀翻赌桌，拽着他往外走。老三男人平时骂骂咧咧惯了，却唯独不敢杵逆外公，赌瘾上来的时候，他就躲着外公钻空去赌。外公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于是，平静的村庄里上演了一场又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躲，找，再躲，再找。几次三番后，或许是执着的外公感化了老三男人，或许是老三男人自己也真正厌倦了，他终于肯离开赌桌，正正经经谋生。老幺媳妇也不省心，病恹恹的，脾气还特别暴。有一次过年，一句话不合心意，她就拿着铁棍满院子追打老幺，外公急忙上前劝说，身上还挨了几下，外公把老幺喊到屋里一阵叮嘱。按照外公的吩咐，老幺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慢慢的，老幺媳妇心中的坚冰也开始缓缓融化，一家人日子终于安稳下来。然而，老幺媳妇到底还是没能抵挡住死神的召唤，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里，她留下一个两岁半的闺女，一命呜呼了。
　　 逝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活着，煎熬着，忍受着磨难，亦如我的父亲。他脚踝骨折后过量吃药，严重副作用引发心血管疾病。病重后，已不能干重体力活，可是还得动，父亲说：“不动，还算庄稼汉吗？”他强撑着力所能及地做着事。父亲喜好蒸馒头，和面、发面、醒面、揉面，一个个面团被他搓揉成半球形，整齐地摆到篦子上，放到锅里蒸熟。我们兄妹都爱吃他蒸的馒头，这方面母亲也自愧不如。然而，父亲去世后，从母亲哭泣的声音中，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时有些大男子主义，他常跟母亲说，他主外母亲主内，女人们的活，男人不能干。然而，命运的压迫下，父亲到底还是弯腰低头认输了，毫无怨言地开始洗衣做饭收拾家，还干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父亲最怕冬天了，别的季节里，他还能早起床，田间地头跑跑，呼吸新鲜空气，捶捶腿、扭扭腰，而冬天他的身体就开始“冬眠”，浑身肿胀，皮肤青一块紫一块，靠着药片和输液维持，我曾告诫父亲是药三分毒，他说：“晓得，可不吃行吗？不吃，一天都熬不了。”吸毒一般，大把大把的药片塞进他的胃里，日积月累残留下越来越多的毒素。冬夜，我时常难以入眠，父亲那一阵阵咳嗽声彻夜不休，像重锤一般敲击着我的心。父亲害怕冬，他常说自己肯定会死于冬，后来证实，他猜错了，还没熬到冬，一个秋的夜，他就悄然而去，葬在田间地头，去了一个或许离我们不远却再也找不到的远方，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
　　 外公、父亲，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一天天被疾病侵蚀着，可他们依然倔强地活着。我想，于他们而言，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或许就在于活着——吃饭、穿衣、睡觉，他们品尝酸甜苦辣，感受人间冷暖，道不尽人世间的惆怅、苦涩……
　　 夜已很深，窗外静谧，虫鸣声如在耳畔，独坐在电脑前，双眼通红无神，电脑自动进入屏保，在那星星点点之间，我仿佛看见夜空升起一盏盏孔明灯，它们随风飘逝，越升越高，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