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归来(小说)
六
距离挡不住守候者的脚步,福强终于决定动身了。
他仍是腰里揣着几张几张脏兮兮的票子上了路,只是这一回他要走出的不是穷山坳,而是整片中国大陆。他也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土孩子了,岁月打磨了他的心智,也在他脸上刻下了浓重的沧桑,就像他那从不打理的络腮胡须一样。
到了台湾后,福强找了个招待所落了落脚,还未动身去寻,却已听到刚播出的消息——由于主持人身体抱恙,连播十二年的《欢迎光临》至此停播。
时间似乎在空气里凝住了。
他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头却仰着,两眼凝视着天花板,白茫茫的一片啊,什么都没有……似乎是累了,他站起身走动着,刚走了两步却又定住了,左脚停在半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他又坐了下来,从包裹里拿出了看作命根子似的奖杯,多好看啊!他不禁地抚摸着,脸上堆满了迷醉的笑容,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俺报名,俺要报名”,他嘴里咧咧笑着。突然手一颤,奖杯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片儿。一滴浊泪从他眼角不觉垂落下来,沉重地擦过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转而无影无踪。他的心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又似乎从没拥有过。
幻梦破灭了,可生活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它从不停住匆忙的步履。福强要凑回去的盘缠,人生地不熟的费了老大劲才在工地上找了份工,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只是在工地上他撞见了一个人,瞅着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想又想不起来。最后瞥见他那副快被灰尘抹遍的墨绿色眼镜,他才弄清楚眼前这人是谁。他上前打招呼,王小明也认出了他,你老了,他说。你也是。两个旧相识久别重逢,望着彼此落魄的形象,再瞅瞅自己邋遢的一身,心里都泛起了阵阵酸楚。
二人颇为破费地找了个小餐馆点了俩硬菜,又上了一壶烧心的刀子酒,把工装一脱在那边喝边聊着。酒喝到兴头上,王小明突然趴在饭桌上放声哭了起来,怎么劝也没用。劝着劝着,福强自己也哭了。
后来王小明告诉福强,那年比赛到了最后,他心里没谱儿又年轻气盛的不想输,就听场务刘哥的主意,托他给评委送了一笔钱,这才得了个第一。当时他还是个学生,把学费生活费什么都搭进去了不说,还借了高利贷。心想这也算先苦后甜吧。可谁曾料想,到了台湾后才发现这比赛压根儿就没经上面同意,是底下人为了圈钱偷着办的,没多久事情泄露了一帮子人全被撵走滚蛋了。他没脸告诉家里人实情,也不知去哪儿,就一直流落在台北,逢年过节写信给家里报平安,一直就这样六年过来了。
可是在外面的苦又有谁懂呢。
七
“福强,把镢扔给我,收拾收拾东西家去。”爹站在田垄上,在地那头喊道。
“好嘞。”福强一弓腰顺溜地扔了过去,然后卷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一阵儿又跟瀑布似的了。这个夏天真够毒辣的啊,都近傍晚了还这么热,得亏地里活儿干的差不多了,要不能让这温度给活活闷死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他望了望远处的山峦,上方飘着几团云彩,五颜六色的很好看。夕阳正慢慢地往山头上挂,天色向晚了。只是那夕阳的余晖却仍不消停地往大地上挥洒着,一千年以前这样,一千年以后也还这样。其中有一抹落在了福强身上,烘的他浑身暖洋洋的,比晌午在村头小河里洗个澡还舒服。他脖子上系在红绳上的玻璃似的碎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上面明明白白落着三个娟秀的刻字——接班人。
夕阳落了,庄稼人荷锄而归。
——如果重新来的话,你还会报那个名吗?
——你呢?
——我不知道,或许会吧。
——我也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