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爱如潮水(小说)
老妈和林敏相顾一笑,心领神会,很自然地为这对知心爱人“站岗放哨”了。直到两人一先一后两声咳嗽的信号响起,里间的拥吻共同体才缓缓分离,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道甜蜜的作业,然而谁都觉得这一份甜蜜里有太多的忧愁,抑或比忧愁更甚的凄婉。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不挂面颊,全都倒流入心田。
回家路上,林敏买点吃的东西,打开随身小挎包后,发觉有些异样,不禁悄悄对邢天说:“包,我的包被翻动过了。我再查查。你也看看。”
“果然。我的双肩包也被翻过了。还好,手机和优盘,我没放在包里,否则……”
“一定是那两个‘女特务’。可姐姐为什么任由她们呀?”
邢母说:”别这样轻易说人家,给人家戴这种帽子。我想,你姐姐由着他们……”
“我妈不是早就说过吗?你姐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邢天打断老妈的话,对林敏道,“我想提前看看她那个盘,到底写了些什么。可还是不想违背跟她的约定,再说车厢里人多眼杂,也不便读盘揭秘。这样吧,今天回家后我第一时间揭秘,明天你再来我家吧。”
六
邢天:
好些日子没见了,屈指数来,敢情有十月怀胎那么久了吧。以前当然也有过我在你视野中失联的时候,可跟这一次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压根不值一提喽。
“慧呀,慧呀,为什么总是不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想想象你嗔怪我担心我思念我的那副熊样,可熊样总是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帘渗入我的梦境。爱如潮水,思念比潮水更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唉,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咱俩一路走过,走到如今这个节点上,非常地不容易,同时也非常地容易。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非也,非也。说不容易,是指这么多年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波折;说容易,是说不管不顾,做我们自己的事,涌动我们自己的潮水,也这么过来了。
爱如潮水,你总是在咱俩唱过舞过这首自编曲之后,总结性地说上一句:潮水之后是风雨,风雨之后是彩虹,阳光总在风雨后,给咱们的路途铺上鲜花吧。这拾人牙慧的话,我向来不说,但就这档子事儿,还必须得拾上这一句。
多好的路,走了十多年,是不是还能走下去呢?在你看来应该是肯定的,还能走得更好的。
在我的主观意愿里,同样如此。但——人生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但”——客观情形好像让我走不下去了。我只能在你的眼皮下和各种通讯视野中消失这么久。这次倏忽一现,说不定以后还将消失得更久。
我知道你除了干你的广告创意这一主业,还有舞文弄墨弄点豆腐块,然后是客串客串爱劳动的皇帝干干水电维修活儿,就可以说一无所长了。我知道只要我把电话、QQ、微信号码一更换,你就傻乎乎地找不到我了,网络上那些事儿那些活儿你是门外汉,也从没有想到过要精通一二。所以你注定是找不着我。我在梦里都好几次想象你没头苍蝇一般晕晕乎乎踉踉跄跄四处找我的样子。好像看到你徒自念叨着诗经《关睢》“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活脱脱一副魂不守舍神经兮兮的傻样,我想不发笑不把笑声跌出梦境都难。
其实,笑声漾过之后,涤荡我的更多的是潮水,用你的话说是爱心泵出来的潮水。我就不用你那些个酸词儿了,实说了吧,这潮水,是泪水漫溢出来的,我的闸门从来没想对你关闭过,可这回关了,谁知道,抽刀斩水水更流,关闸断潮潮更猛啊!
这么多年来,咱俩对彼此的爱也许是对等的,旗鼓相当的,我们这种反世俗的爱,不把一纸婚书放在眼里,不把组建家庭视为两心相爱的必然归宿,在绝大多数的人眼中,这不仅是离经叛道的,甚至给戴上一个反人类的帽子,似乎也是不为过的。
好了,我也不抒情了,抒情也不是我的强项。我想你此刻最想知道的是这么长的日子我都干嘛去了,我为什么要失联?我这就竹筒倒黄豆,一股脑儿倒给你吧。不过,倒给你之前,还得跟你打打预防针:坚强些,老天。你要记住,你可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勇者,到时别像个娇娇小姐似的哭鼻子,来个泪如潮水哦。
我要杀人了。
不是我故作惊人之笔,骇死人之笔,更不是跟你开这么血腥的玩笑。是真的,必须得是真的。你说我在不少场合都是个女汉子,可怎么也想不到我还要当个杀人的屠伯吧?
杀谁?杀他——我的老公。
为什么?
要说清这个为什么,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只是说个大概吧,我也噼噼啪啪在电脑上码他一大堆字了。
当年我来省城举目无亲,全凭个人奋斗,备受挫折,却也一次又一次挺过来了。两年后总算有所转机,好几本根据名著改编的连环画付梓出版,让我这个初出道的小女子在业内小有名气也颇有薄利的了。我正筹划着再接再厉,乘势而上,在画坛闹出点更大的动静。一俟出人头地,我想你父母的阻挠将不复存在,届时,不是我回到家乡,就是你来省城,咱俩无挂无碍在一起,尽可朝朝暮暮鼓荡爱的潮水,何其惬意何其洒脱乃尔!当然,即便那样,你我在棒打鸳鸯散之后一同发出的此生不进婚姻笼子的誓言仍然不可破,在这一点上,咱俩的反世俗之举,无疑是义无反顾的。
然而,“地保”出现了——用你的话说——我的筹划在上帝玩转的命运魔方中,是多么的不堪一转,给转没了。他,出现了。上帝太狠心了,非要打破我的誓言,让我走进一段毫无幸福可言的婚姻。你知道的,他首先是我的救命恩人,然后才是我不得不打破此生绝不钻进婚姻围城的誓言,和这个年长我二十岁的他结婚的。这些年来,我只是让你知道让你理解我背信弃义却又不得不然的根由所在,却从没说过具体经过。不如今天略说两句吧。
上帝之手是在一次猝不及防的马路杀手飙车失控行动中,把他推向我的。当然,马路杀手不是他。他,恰恰是不顾个人安危,把我从马路杀手车轮边上拯救出来的英雄。那天我兴匆匆也急匆匆忙着横穿马路,去省城艺术展览馆布置自己的首次个人画展。看着是绿灯亮着,便放心大胆目光朝下埋头横跨斑马线。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汽笛,几乎撕破了我的耳膜。抬头一看,一辆铮亮的“皇冠”竟然勇闯红灯,而且像个醉汉般地在我右侧数十米处朝我翩翩更是偏偏飞驰而来。见我呆若木鸡立在原地,似乎也减了减速,而且还向左打了打盘子。那一刻,我绝对不是女汉子,而是女傻子了——彻底吓傻了——竟然不再做木鸡,朝后面退行起来,“皇冠”来了个紧急刹车,也刹不住向我急速扑来的惯性。我脑袋轰的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七
睁开眼睛,率先扑入我眸子的是一张中年男子不无几分沧桑的陌生面孔,然后是同样陌生的几张路人的脸。我躺卧在公交车站的长凳子上,抬抬手,蹬蹬腿,没有任何的不适。看来,我遇救了,而且救星是这位右臂给轻微刮擦破了块皮不断渗出鲜血来的中年男子。路人你一言我一语证实了我的感觉:是他,是这个看看上去单薄瘦小文质彬彬的先生,猛虎一般地奔跑,几个箭步跨过去把你从滚滚车轮边缘拼命拉过来的。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还真有一股狠劲,一股常人无法企及的狠劲。不仅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还向我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求婚攻势。我不止一次地对他说,为报救命之恩,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但不能奉献我的身体,遑论婚姻。但这家伙太狠了,这个四十多岁还没成家开个大型印刷厂的儒商,不知何以有那么一种为达目的甚至可以赌命的心劲狠劲?追我追了一年多,追得好辛苦好尴尬好无望,却仍不放弃。某个夏日黄昏,他居然当街抢过一个瓜摊上的西瓜刀,就像当年你老爸那样,把它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啪的一声,单腿下跪,朝我伸出另一只没握刀的手,以这种最极端也堪称最酷的近乎血腥的方式向我求婚。更让我尴尬、无助更无奈的是围观者众,看热闹的越来越多,以致围成了里三圈外三圈的阵势。我平生最忌讳这样被人当猴看,此时此境,让我不得不在内心对你呼唤:邢天,体谅我,我只能打破誓言了,以后我也只能以不贞洁的肉身面对你了,好在你我都是现代人,现代意识让我们不在乎肉体,只在乎灵魂。
做过灵魂的诉求之后,我上前牵起了他鸡爪般伸出的那只手,从另一只手里拿走了那把寒光闪闪的西瓜刀。
一个月后,我和他牵手走进了只有他的四五个朋友道贺的新房。
在遇到我之前,他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是孑然一身了。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也没一个,此前没有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我并不为之感动,我说遇到了我,你也不会有多少实质性的改变,我也不能给你一场像样的恋爱。但他说不管你怎样对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在我床上,在我心里,只要我单方面的爱有你这个可以释放可以倾泻的对象,这就够了,你回不回应,并不重要。我说那好,我不管怎样对你都成,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你可不得食言哦。我可是个性解放的现代女性,你可别拿世俗的贞洁观那一套来规范我的行为哦。他眼睛竭力圆睁着,好像在努力思索我这话的弦外之音,但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之后十多年来,你知道的,咱俩并没有因为我同他那个婚姻约束的存在而断了交往。我的婚姻,对你固然是不公平,但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屈辱。之前我一直藏着掖着不跟你透露,其实有关我婚前婚外与他人爱如潮水的道听途说,他早就略知一二,可他竭力忍着,在我面前从不吱声。要不是有一次无意中看到了他的日记,我以为他还是天生的淡定哥,淡定到可以无视自己作为一个已婚男人的荣辱观呢。
那则日记其实也没两句话。无非是一个忍字诀:忍了吧,谁叫人家是同窗好友、知心恋人而且棒打刀逼也无法拆散的真心鸳鸯呢?命运让他人与她相遇更早,我来晚了,还乘虚而入,插上了队。面对他们的旧梦重温乃至旧梦翻新,我实在没有勇气说不。就这样吧,顶多让我多死若干脑细胞,多刻几条抬头纹,多掉几根花白头发。
我真的被他感动了。我想我应该对他好一点,至少稍稍给他一点女人的温存,一点偶尔的浪漫吧。可是一到床上,我就忍受不了他那种跟你截然不同的气味、体味,说不出的恶心。我想推开他,但终于记起了他那个忍字诀,我竭力忍着,迎合着,只见他埋头工作的一颗颗汗珠绽出在他那松弛干涩的皮肤上,以致让我觉得,同他做爱不光是一件极其乏味的事,还是一件十分好笑近乎荒诞的事。
我终于怀上了他的骨血。可我没有生下活生生的孩子。原因?很简单,胎死腹中。小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躁动了好些日子,可四个月后骤然平静了。到医院一检查,完了,孩子不愿看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地终止了自己的生命。谁之罪?医学上也没说清楚,是不愿意说清楚,还是没能力说清楚?谁也无法答复。这以后,无论他再做多少努力,我的肚皮里面再也没任何动静了。
我想应该不是我这方面的原因吧,于是这就有了十个月前我掐准日子去你土谷祠的那次,我与你爱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的灵肉交融,何等欢畅淋漓!更淋漓的是,潮水奔涌时,还头一次没给你那小兄弟穿紧身衣呢。
没事实无情地证明了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没想到就这一次,我的生命里有了咱俩爱的结晶,爱的延续。就在此时,我坐电脑前给你码字时,都穿了件防辐射的外衣,可得切实保护我腹中两个月的小宝(出生后就叫小宝吧,大名,让你来取)哦。
话题还得回到前几年去,有一个晚上,他说有事要跟我说,可又半天开不了口,一副神色慌乱,忐忐忑忑的样子。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晓得我就这德性,刀子嘴豆腐心,说话辣了一点,可还不是老虎,不会把你吃了吧?他这才嗫嚅着开了口。原来是他这个从不涉足风月场的老男人居然出轨了,花了一笔不菲的银子包养一个“小三”,都大半年了。我都大半年没跟你做床上功课了,你没有过怀疑吗?
我只差说出我的心里话,不跟我做那功课,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了。可我没说出来,倒是付之一笑:那是你的事,不是早就说好了个人隐私互不干涉的吗?你何苦对我坦白,还做出这么个愧悔状。你的银子再多,我也不图你一分一毫。只要确保卫生,一切请便,你需要的婚姻不会有任何变化,你放心好了。
可他依然愁眉苦脸,说你得耐心听我说完,我在别的女人身上,完全没有跟你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可我跟他从来没有一毛钱感觉呀),整个过程一点也不爽的。说白了,我这样浪费银子,目的并非寻求生理刺激,只是为了证明我是不是个男人——我是指那种具有生儿育女功能的男人。虽然此时我还不敢断定是不是我的问题,但这个曾经生育过一个孩子的女人半年多了也没怀上我的骨血。
我安慰道,也许人家压根不愿配合你,吃了药丸呢。这事也不要自寻烦恼。有没有后代,对于你固然很重要,但上苍非要阳错阴差不给你孩子,也只能认命吧。
他说我跟你坦诚说出这些的目的就是让我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是他的原因,他真的只能认命了。我想说此事真要认真的话,还不容易得出结论?上医院一检查不就水落石出了吗?可我不能说,我得给他保留一点最起码的男人的尊严。我自己也不会去检查,犯得着吗?我难道不能从你邢天身上得到最有效的验证吗?但我也不急于做。直到几年之后,也就是十个月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