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耳发紧，嘴巴大大地张开，才透出气来。从我的耳孔里冒出两股黄色的气体，在空气中不停地旋转凝固，却渐渐形成了一个篮球大的榴莲。长短不一的尖刺中间，有四道裂开的嘴。
　　 只有我的双眼还管用，迟疑地注视它们。忽然鸣声大作，四张嘴用不同的声响向我喧啸起来，竭力想说明什么。吵的我头晕眼花，真的灵魂出窍了。我指了指最圆的那张大嘴：你先说吧。
　　 我丝毫没有吃惊地听它说完。“这个黄黄的榴莲就是你的灵魂，今天要带着你的驱体游走一番。四张嘴我是老大，因为我是铜号。那个竹笛孔最小，而老二老三就是唢呐和管子了。你要牢牢地抓住灵魂上的尖刺，榴莲将引领你在天空中翱翔。不要彷徨，对逝去的岁月不要前瞻后顾，两眼要始终向远处看。偶一回头，会掉进沼泽地里的。准备好了吗？”
　　 我双手用力握紧嘴间空出来的刺，有些长的刺甚至扎进手掌里，我也不理会。说:“起程吧！”
　　 我的灵魂，哦！我的榴莲鼓足了气，带着我飞向碧篮碧篮的天空。
　　 悠扬清脆的竹笛响起来了，那是从椭圆的小嘴里发出来的。那是一首熟悉的欢快的笛子独奏曲。大地上铺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我看到一个满头卷发的少年欢快地在上面奔跑着。他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手执长杆钓青蛙。又敏捷地脱光衣裤，一丝不挂地扎进小河中，搂起狗刨来。晾晒衣服的田埂中，少年也在晾晒自己的身体。洁白的额头下面，两只大眼睛注视着一本破旧的书，头尾残缺。但书中两个主人公把他迷注了。女孩叫冬妮娅，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捧着书，倚在自家的后花园的椅子上，对着余晖发呆。书中那个叫保尔柯察金的男孩，也和他一样穿着破旧，也同样顶着一头的羊毛卷发藏在树丛中。
　　 少年忽然听到妈妈的呼喊，赶紧穿好衣服向家中走去。
　　 他遇到一头硕大的猪，正偷吃生产队地里的高粱穗，就抓住它的两只大耳朵骑了上去，两腿夹紧肚皮，用藤条抽它的肥后臀。壮猪惊了，疯狗一样冲了出去，但左拐右突也没把少年甩下来，只好向生产队的场院跑去。围墙是高梁秸秆做的，有几个猪狗们平时钻来钻去的洞。这只猪玩起了地道战，冲刺般就滑过去了。而美少年被挡在了高梁秸秆洞的外面，不仅衣服刮破了，脸上也留下几道血痕。
　　 忽然，父亲铁青着脸，挥舞着他那只布鞋底，奋力抽打少年嫩嫩的屁股。少年狼崽子似地嚎起来，全身凝固了，动弹不得。
　　 天空依然蔚蓝，大地一片金黄。
　　 榴莲上的嘴二哥——唢呐，此时幸灾乐祸地告起状来：“这小子用石头还打破了车老板的脑袋！”
　　 父亲拿起一把扫院子的竹叶扎捆的大扫帚，紧追逃跑的少年。像黑旋风李魁举着大板斧，追了一千多米，大约有二里多地吧，才气喘嘘嘘地止住双腿。
　　 嘴三哥管子阴沉沉地也来添油加醋了：“你家的淘气包子不好好上学，逃课到偏远的大沙坑游泳。”
　　 父亲大叫两声“妈呜！妈呜！”头向后仰，栽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多，全身瘫痪，只有嘴能吃喝。
　　 十年前，父亲只用“妈呜”两字表答他的爱意，急躁，痛苦，还有饿了渴了痒了便了的要求。
　　 突然，榴莲上的四张嘴，一齐震耳欲聋的“妈呜！妈呜！”叫起来。原来，这颗漂浮的榴莲，象被击落的飞机，朝铺满油菜花的地面上俯冲下来。
　　 我使出全身劲，嗷嗷地叫起来。身旁妻子惊醒了，推搡摇弋，好象我是一颗枣树。大声说：这大半夜的，野狼嚎啊!
　　 我彻底清醒了，打开床头灯，弱弱的桔黄色映在卧室墙上。老伴看我满头是汗，在不停地搓着身体压麻了的双手，问：做梦了吧！快睡吧。
　　 我说：你睡吧，我睡不着了。披件上衣，悄悄地来到了书房。
　　 冬夜的月光洒满阳台上的绿叶花草间，寂静也弥漫开来。我噙着泪水，不想对老伴说，我梦见了父亲。梦见挨父亲打的幸福。因为明天是父亲逝世七周年的忌日。
　　
　　 2015年12月17日夜
　　 文祥于沈阳祥云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