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问也不问就把楠竹芽子拿起朝我和小舅身上猛抽；一个个老实交待了做的坏事，又一个个表示以后再不会做坏事了。大人们还把我们一起拖到国军老姨面前认了错，又东家西家的送了一些坛子菜给她，国军老姨才没有哭骂了，我们却一个个哭丧着脸，一抽一抽的扶摸着痛的地方，睡到床上了做梦喊痛死哒。再不敢了。
　　 第二天，外公告示我们，丁字屋湾的人都姓陈，原来是一个宗堂共祖宗的，强伢几的爸爸是外公的亲侄儿，文妹几和小舅共老爹爹(意思是爷爷)，中元婆二鸡公家的爹爹和小舅的爹爹是堂弟兄，红宝石的爸爸也是刚出五福的亲戚。平时虽然个过个的生活，但有困难之时彼此之间还是能照顾的，一笔写不出二个陈字。你们以后也不要欺负红妹几，更加不要害国军老姨，她是个造孽的人，晓得啵。
　　 晓得哒，以后再不会做害人的事哒。
　　
　　 七、我与火神亲吻
　　 难怪老人们总是说：七岁八岁狗都嫌。我们这几个人就是处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敬畏，不知珍惜，无法无天的年岁。如果没有教育，没有管教，没有修整，就像一棵四处乱长枝节的树苗，终究是成不了材的。
　　 必要的修理束缚调教甚至于打骂都是不可缺少的手段。所以小时候我们时常挨打，棍棒底下出孝子，三句好话当不得一根马棒棒，就是外婆的的口头禅。
　　 也是在这样的打教之下，我们一个个比原来懂事了点，懂得了生活的艰辛，懂得了尊重长辈，懂得了人与人之间要彼此帮助，也懂得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
　　 在懵懂中慢慢长大。
　　 开学才一个月就是国庆节了，学校放假。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做事也快乐。我们的事就是到对面山上红砖厂的隔壁江南化工厂捡煤炭。江南化工厂有一个大锅炉，每天从早到晚冒黑烟，我们直看到它出烟熏坏了旁边田里的稻谷，不知它有何用处。工厂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了，从我们这只能看到一些屋顶，好多又大又高的屋顶，比我们住的屋要漂亮多了。听大人说里面生产的是农药六六六，闻哒都会死人的，所以一直不准我们去那边。
　　 有一次小姨带我们到海棠的一个小南货店买猫耳朵(小花片)吃，一毛钱可买二两，一次也最多只有能买二两的钱。买五分钱的红姜我们能吃一个星期，舍不得啊，吃时就是在一小片姜上再撕一小丝丝含在嘴巴里慢慢的吃。在小店里听那边的小孩子讲,化工厂的锅炉倒出来的煤渣滓里有好多焦炭捡回来几好烧的。
　　 所以星期天和放学后的主要任务就是捡煤炭。以前是大舅和小姨的任务，后来不知何时也让我和小舅一起去捡了，而且是我们这一群七岁八岁狗都嫌的人都开始来捡煤了。
　　 捡焦炭的工具非常简单，就是一只旧竹篮子和一把烂得不能炒菜了的锅铲子。
　　 化工厂的人是不允许捡煤炭的，一个是怕顺手牵羊把他们的好东西作废铜烂铁偷了，二个怕偷他们的好煤。所以常常有人赶，可是终究抵不过乡下小孩子的坚忍不拔的个性，你来我跑，你走我来；你起高墙，我挖墙角；一个长度只怕有十多里的围墙起码有二十多个墙洞和无数个小缺口子。小洞我们小孩子能钻进去，堵住了小洞，那些墙上的小缺口只要能落个脚尖我们就能爬过去。围墙下边是很深的沟，杂草丛生。因为工厂是起在山上，有的地方是沟，有的地方是岩石，有的地方就是比较平整的黄泥巴地。站到围墙看准一块黄泥巴地，尽管有二三米高四五米远，我们也从不失脚，个个像练了轻功似的，身轻如燕，从墙上跃下来。二鸡公、强伢几、小舅还常常一手提篮子一手扬起锅铲子，像孙悟空似的，做个空中展翅的动作再跳下来，动作洒脱漂亮。我们几个女汉子也不失弱，虽然没有动作配合，但也能保证平安落地。
　　 进到工厂，让我们看得目不转睛，好多的好大的屋啊，从来没见世面的我们看到锅炉嘴巴都合不拢。只见一个师傅把炉门打开，里面红火直喷，隔好远都感受到火辣辣的，烤人。还在燃烧的煤渣滓用长长的铁钩子挖出来放到一个斗车里，就运到一个好大的坪里，那里有好多好多像小山一样的煤渣滓，都是别人捡完了大的掀到一边的。新出来的煤渣还直冒火就倒在了坪里，车还没拖走，十多个小孩子就围攻上来，一个个往自己身前扒，真像一句熟话：叫化子烤火直往自己跨下扒。扒拢来再一个一个把还能烧的捡出来，有时还冒烟的煤也捡在手里，烫得手直丢，煤渣滓冒着火星乱飞。丢到别人身上就会引来一阵叫骂声，不过此类事件常发生，没有谁会追究到底，骂几句这就过了，谁也不会计较。
　　 爬围墙，捡煤这些都还不是难事。难的事是捡到的煤如何拿回家，提着一篮子煤要独自爬上墙可难了。从小不怕苦，不小得难的我们如何会被这等小事难倒呢。
　　 从外面进来有打好了的小缺口，没有重量也能轻松爬上爬下。里面可不会让我们打缺口的呀。走到围墙边，反复看着，到处是平平的没有落脚的地方，我们转了好几处地方都不行，后来看到有一根碗口粗的管子从工厂里伸到围墙外，不时排出一阵热气，还用绳子一圈圈的围着。于是我们就顺着这根管子，先要二鸡公爬上去，像走独木桥一样，一晃一晃的走到了围墙上，然后小舅肩起强伢几一试距围墙还差好远，我们就到处找砖头垫脚，找来十多块砖垫起来，再试验能行了。小舅重新肩起强伢几，我们把煤炭一篮一篮递上给强伢儿，强伢几交给二鸡公，二鸡公就一篮篮的接过丢到围墙外的地上，当然篮子是不会老老实实完完整整的装着煤炭的，滚得到处都是。下去后我们再各捡各的，反正也差不了多少，其本上都有半篮子以上吧，就高兴快乐的回家了。
　　 有人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可是常在火边玩，哪会不烧身啊。
　　 这次国庆假来捡煤，就属我和红宝石最倒霉了。
　　 像平常一样我们跃过围墙，来到锅炉房，准备围攻新出来的煤滓车。这一车煤渣在车里还呼呼的直冒怒火，烤得我们连连倒退。但一想到肯定这车渣滓里有好的焦炭，又马上围了上去。不知是昨天没睡好，还是身子虚，当煤渣倒在地上冒出一股热气时，不知是谁挤的还是谁推的，我和红宝石一下子倒在了还在燃烧的渣滓上面，人动不了，篮子丢了，锅铲子摔起好远。
　　 亲帮亲，朋帮朋，有事还得自家人。丁字屋湾的陈家人出手了，小舅放开喉咙喊：莫挤莫挤，会出人命。那锅炉师傅也喊快救人。拥挤的人群好像闪开了些，小舅第一个拖起我，然后拖起红宝石，我的两只小手臂肘关节以下都烫起了好大一片的泡，红宝石的胸部和手也都烫起了好多泡，火烧火潦的痛。煤捡不成了，迅速回家。
　　 回家后外婆从衣柜里拿出一瓶熊油，说是治烫伤最好的药。给我涂抹后还要小舅给红宝石送了一些。
　　 我们以为会招来一顿恶打或者说恶骂。可是都没有，只是外婆从此不准我去捡煤炭了。红宝石也没有去过了。而且她娘国军老姨没有骂我们，我们感到意外啊，烫得这么历害没有理由不骂我们啊。
　　 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了，如果不是小舅拖红宝石起来，她伤的会更加重，而且这又不是我们害的她。除了这次意外烫伤，捡煤渣的事我一直觉得是一件非常快乐又冒险刺激的事。
　　
　　 八、吊死鬼找替身
　　 六十年代未期，文化大革命的星星之火，已燎原到了我们这边小山村里。
　　 深夜里睡梦中常常被隆隆的枪炮声给震醒。已在市信义中学读高中的小姨讲:咯肯定是造反派干的。地委的书记军分区的司令员都靠边站了，街上到处是游行造反的人。
　　 时不时我们湾里也有佩戴红袖章的人来问这问那的，都是单兵独将的或三五个人，有的说的是像广播里说的那样好听普通话，有的说的是长沙话，有腔有调，觉得比我们的银城话好听，有的说的就不知是哪里的话了，听不懂。大人们都不大理睬他们，默默的做自己的事；我们小孩子就跟随着他们跑，也像一支队伍，跟着他们上村下湾的转，好希奇的。
　　 村子里好像没有了往日的宁静，人们已燥动起来，到底外面的世界怎么了？还是毛主席当家吗？学校里街上到处是大字报，我们上学放学路过军分区用的一个水塔上写着：打倒叛徒内奸工賊刘少奇。他不是国家主席么？怎么又变成了叛徒内奸工賊呢？
　　 我的爸爸高明狮头铺来人了，问外婆外公见到他没，说他跑了不老实接受改造，只要一见到他就告示她老老实实回家乡接受改造，说我也是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狗崽子。
　　 有一天，外婆拿了一些鸡蛋卷给我一个人吃，然后悄悄的告示我：这是你爸爸给你送来的，他来看你了，但你上学去了，你妈妈又不准他看你，怕影响你。他只看了一件你的花罩衣，说是见衣如见人，说以后不知哪天才能看到你，他再不能过下放的生活了，他要跑，跑到哪算哪，到哪座山唱哪首歌。
　　 自此我变得非常自卑，少了往日的快乐与欢笑。原来我和国军老姨一样是造孽的人啊。上学放学也不和文妹几中元婆一起走了，每次放晚学时走到军分区的围墙转角处那里我就坐下来，在那里看变幻莫测的云。因为那处位置很高，是在山顶上，下仑就是竹山湾，再过一座仑才到外婆家。
　　 坐在这里看太阳下山特别的美，看天上的云变化无穷，有时像仙境，有时像一群奔驰的马后面拖着一部坐满神仙的车，有的像一群白白的绵羊，还的又有点像狗，有的像八仙过海，有时觉得像一个人，像我爸爸一样的人，提着鸡蛋卷，拿着花衣服向我走来。从五岁到外婆家的这三年里我一直都没见过他了。总之，我心里想什么，它就可以变成什么。总是要看到太阳下到山尖上只有一点点红了，我才飞跑起来冲下山坡，一口气跑回家。快速的就着天还没黑做完作业。尽管如此，平静的日子还是到了尽头。
　　 外面的造反派红卫兵不断来到乡下，寻找坏分子，揪斗走资派。
　　 晚饭后听大人们在讲：庙湾队的秦国保蠢得死，自己死了不行还害死了自己的二个崽女。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人呢。临睡了再细问小姨才知道，原来是下边庙湾队有个叫秦国保的人是地主份子，政治上的抬不起头已是多年了，现在的文化大革命又让他感到生活的绝望吧，吃了早饭后，他把他的满崽满女喊在一起说要带他们去天堂看仙景，于是他带着二姐弟出门，然后把他们带到他们家后山的红薯窑里，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二姐弟吊死在红薯窑边的一棵小树上，然后自己也吊死了在他的儿女身边。三爷几一起吊死在这个天堂里。那情景活像一句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直到吃夜饭他老婆到处找不到人才急了，他还有二个大崽，喊了队上的亲戚朋友们一起找，后来听人讲好像看到秦国保带着满崽满女上后山了。他们才在自家的红薯窑里找到三个人，三个已吊在一根绳子上死了多时的人。
　　 此事一时轰动了整个卫东大队，桃花小学。因为他的满女秦腊梅就是我同年级的同学啊，满崽秦腊生也在读书了。好多同学中午放学时相约一起来看。
　　 我回家时也顺路来看一看，这个成份与我一样不好的同学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听人说吊死鬼落水鬼都要找替身的。找了替身他才能超渡。那么她会找谁做替身呢？是找个与她熟悉的朋友还是找个害她的仇人呢？小姨常讲：落水鬼寻亲人啊。那吊死寻谁呢？我的心里乱蓬蓬的，理不出个所以然。
　　 整个庙湾队的路上都是来来往往从秦国保家进出的人。
　　 我挤到人群中，看到地上摆着三个人，尽管用一条小手帕盖在脸上，但看得到嘴巴上突出的部份是舌头伸出来了。有大胆的人揭开手帕看，吓唬人，说舌头伸出来有尺把长，塞都塞不进嘴里。我看到秦腊梅的手指头都是泥巴，指缝隙里都是，脚上的一双旧凉鞋露出的脚指头也是泥巴糊顿的。秦腊生的手也是，有个手指尖还有血迹，到天国去时肯定是痛苦的，他们挣扎过，尽管他们老爸说天堂好，但他们一定不想这么早就去看天堂。市公安局的人也在那一个个检查，询问，可能是查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一下子不明不白死三个人，在这个小乡村里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还听得有老人在旁边说：快快入土为安，早日超渡他们。因此只放了一天就草草地埋了。
　　 好多天，我一睡觉就看见秦腊梅伸着舌头站在面前，天天作恶梦。好多家去看了的小孩子都是如此，在学校里同学们议论的是这件事，回家人们议论的还是这件事，听说是文化大革命来了要揪斗地富反坏右走资派，秦国保是庙湾队最大的地主份子，他是害怕了吗？他还是逃避现实呢？
　　 强伢几的妈妈还带着刚满百天的小崽五强伢几也去看了，回家后天天哭个不停，个把星期了都是天天如此，谢家妈说：他是看死人子时碰哒煞，吓哒，为冤死的人哭丧，要收吓才得好。
　　 外婆提议强伢几的妈妈拿张符贴哒会好的。
　　 于是强伢几的妈妈就找小姨这个陈家湾唯一的高中生，帮忙写了好几十张符。符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得大天光。还要我们这些小把戏把这些符贴到村口路边人多的地方。我们拿着符一边念着一边贴，到回家时本是好好的符咒让我们给念成了：天皇皇，地皇皇，你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得硬棒棒。而且越不准我们这样念我们越要这样念，把外婆和强伢几的妈气得要死。但不久，五强伢几的毛病却好了，不哭了。我想也许是我们念成这样的功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