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就会到这个进寨子的必经山口，接我们本寨的初中和高中的学生。
　　 寨子中四十岁以下的人，基本上全部在外打工，留在家中看儿孙和照看坡上苞谷的，就剩下不会讲普通话的老人家了。就如我住的那家大嫂，就一辈子没有出过大山。她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喊一句：老师，吃饭。直到我离开寨子的时候，她都还只能听懂极少数的几个普通话短句子。
　　 所以啊，除了我的十几个小鬼之外啊，每个周末和他们一起度过，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了。
　　 我想，能在那里直坚持下去的很大一部分理由，就是来源于这些若翠翠般年纪，若翠翠那一入山就像小野兽般性格的精灵们啊！虽然，她们有点儿欺负我。
　　 湘西苗族地方的风情美和人性美，在这帮小野兽小精灵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她们总是让我在其给予我最直观的感受中感动着。
　　 沈从文老师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我想，我能明白了一些沈老师将这句话的背景，定在湘西的原由了。
　　 这里的人们乐善好施、热情豪爽、守信自约。
　　 这里的人们淳朴自然、真挚善良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这里没有惊心动魄的巨变和复杂的矛盾冲突。
　　 在这里，可以诗意地生活，诗意地栖居。
　　 倘若有一天，我要作出一篇美仓美奂、深远自然、清灵纯朴的文字，我想，我一定会回到神秘美丽的世界——湘西。
　　 倘若有一天，我想画出一幅如诗如画、如梦如烟、田园牧歌式美卷，我想，我一定会回到神秘美丽的世界——湘西。
　　
　　 飘零的意义之六
　　
　　 苗家法事篇
　　 湘西，一直是世人心中一片有着神秘色彩的土地。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苗家法师的“赶尸”。
　　 对于“湘西赶尸”的传说，我发了很多的时间去考证，终究还是不能确定其是否真实存在过。惟一听到可能与“赶尸”有关的事，是出自一位与我关系极好的苗家老法师之口。他说在两百多年前，寨子里一条几百斤的牛，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因山高路陡，人力无法将其运回，最后，是请当地的大法师，在半夜作法，将死牛赶回了寨子的。
　　 在湘西不然寨的那些日子，我除了陪自己的十多个孩子，剰下的时间基本上就是和这位老法师在一起度过。也因他的照顾，我和贵州和湖南边界很多法师，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一直有联繫。我们一起喝洒，听他讲苗家的故事，讲苗家法师的故事。每次，只要有人来请他去作法事，他都会带上我去拍照，去喝酒，吃肉，让我为自己留下很多珍贵的回忆。
　　 这位法师名叫吴坤斗，己八十二高龄。他是苗族民俗文化的承继者，湖南和贵州交界地带的一位德高望众的大法师，也是我支教的两河乡盐井村不然寨小学的建立者之一。
　　 就在前天，我接到湘西的吴坤斗老师的电话。吴老师在电话中一遍遍地问着我：谭老师啊，你在哪里啊，我病了，很不好哦，我很想念你啊，你什么时候来会（看）我啊？瞬间，我的眼泪就不听话地再次往下掉，在不然寨的一幕幕，全部随着泪珠汹涌而来。
　　 还有一次因吴老师流泪，是去年年底，我离开不然寨的时候。那天，我走出大哥（我住的那家主人）家的坪院，就看着吴老师站在自己的门口等着我。在吴老师家吃饭喝酒后，吴老师手里拿着他一件作法的法器号角，一边擦眼泪一边对我说：“谭老师啊，这样走（别）了，就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你带上我的牛角去吧，它可以保你平安，你留个记挂（紀念）吧。”吴老师的话还未落，我的眼泪就流满了脸颊。
　　 记得有次早上六点，吴老师就托孙儿来叫我，陪他到山后面的牛心寨做一场大法事。等我赶到吴老师家，吴老师和他的五个徙弟，已经起好了开坛仪式，在等我一起喝开坛酒了。对于这个开坛酒，是每个去法事现场的人都必须要喝。意思是保护作法的人不被法事主家的某些东西伤害。
　　 一如既往，在吴老师一声洪亮的：“走了啊”中，我就搀扶著柱着龙头拐杖大步跨出家门，徏弟们挑著法器紧跟在后面。每当路面平坦好走的时候，吴老师就会把手上的号角塞给我并说：“我可以自己走了，你去拍照吧。”之后，就是我一路屁颠屁颠的跑前跑后的拍照。等会又在吴老师默许的眼神中，惨不忍听的号角声，就乱七八糟的响彻山间小路了。
　　 对于较大的法事，法师们到主家后，光准备工作就要两天一夜，全程法事由一个主坛法师，和四到五个辅助法师不间断作法，历时三天三夜。
　　 第一个环节是法器的制作。做的第一个法器，是一面旗幡，名叫高台旭日（续鱼？苗话不懂翻译）取名一网打尽邪神野鬼之意，应是叫高台续鱼！语言不通，唉！要是帶了喜丽那丫头来翻译下多好啊。不过，还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是不是可以女生参与进来……
　　 鬼像制作。衣服为苗家传统服饰，黑头巾（头上绕黑头巾的苗族——
　　 俗称黑苗，贵州松桃，湖南花垣特有的一支苗族分支），苗家文化里重要的一种，面临失传的民俗文化！这是没有经过艺术加工的，就是他们的苗话不懂，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之后午饭吃的是传说中的湘西腊肉！只见女主人从烤火的上面架子拿下一个黑黑的木炭，往火里一丢，一下就着火了，吱吱的响，大约一分钟后，拿出用水浇灭，用水清洗，哇！通明通明的肉，煞是好看，有点流口水！
　　 第五顿酒了，这是最重要的一顿酒——铺坛酒。即法事正式开坛！所有法师必须喝！我是法师带来的人，所以，我也得喝！
　　 做法事之前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剪纸，看着这漂亮的剪纸工艺，回想着以前见过的那些法师做法时的动作，我终于有点相信，三百年前，苗族的法师都是女子了……
　　 经过四十八小时的准备，法事在凌晨四点开始了，五个法师，各就各位，有讲客话的，有讲苗语的，
　　 数个法师，换衣服的仪式，用去数个小时，
　　 从仪式的进程可以很好地看出，苗家，是个重礼仪的民族，却决非是软弱的民族，到现在为止，法事进行到第三个阶段，一、与一些未知的东西或什么请求，为客话法师主持，二、与一些未知的东西交换,即灵魂交换，用家畜的灵魂！同样为客话法师，三、苗法师上场，拿在手里的法器师刀，也倒过头来拿，锋利对外，令尺也开始在墙上，桌上拍的响响的，一个苗法师在一番舞蹈后，抓起祭坛上活生生的公鸡，直接用嘴把公鸡的头咬下来，这时，祭坛上的贡品，也开始换上活物……
　　 苗话法师做法时的舞蹈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开始有讲粗口,貌似骂人的话都出来了，不懂了，不懂，好想有个翻译！
　　 几天的法事，终于接近尾声，法师作法的动作开始轻快起来，不时有笑话说出，和在场上通宵陪看的互动起来，欢笑声阵阵，法师不时喊出，吃酒没，吃肉没，然后，大家说：吃了，吃好了……
　　 最后的仪式了，一法师在堂屋中央，坐下，当起县太爷了，座旁是两位老人，旁人催促两老人喝酒吃肉，不停地加上，整个氛围颇为轻松，法师是整个氛围的引导者，就如刚才，一老人酒未干完，法师看到就抢过酒来，一口干了，并笑嘻嘻地说，不吃完？那就只好我来啦，四周又是一片闹腾……
　　 一般来说，法师可以分为文法师和武法师，文法师主要的作法仪式是好言好语，讲道理，武法师就是刀兵相见的那种，粗口什么的都有！
　　 打棒棒猪，即将猪用棒棒打死，再吃（不可用刀杀，一种请祖先归位的仪式）只有吴石两姓可以吃。
　　 一早，大婶就和吴家长辈背着背篓，到牛星寨龙姓家去背肉（法事主家为龙姓家族），一大腿猪肉，大约四十斤左右，一锅炒完，之后就请吴石两家乡亲都来吃，吃完才算！我因为是汉族，加之寨子老乡对我特别尊重，所以被赋予百无禁忌之……哈哈哈哈。不过，饭后回大哥家之前，必须要洗脸漱口之后，才可以回大哥家（大哥姓麻）。
　　
　　 法事
　　 “月，隱，星沉
　　 涛天的火堆驱走夜的宁静
　　 三星堆的秋风吹起了送行人白色的衣
　　 月亮湾的落叶如葬礼上飘零的纸钱
　　 在枯草纵横的荒地上
　　 人们用简单的仪式祭祀沉睡的汉子
　　 四周沉默寂静……
　　
　　 枯槁的老法师吹响了他心爱的牛角，
　　 浑浊的泪滴和着低沉的号角弥撒在风中，
　　 山慢慢的颤抖，开始附和
　　 水开始缓缓的涌动，开始悲鸣
　　 秋风卷起一枚枯叶在黑暗的天空打着旋
　　 轻轻盖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法师缓缓向前迈一小步，
　　 向暗夜说唱着古老冗長的语言：
　　 “号角一起兵马动
　　 起兵先礼桃源仙
　　 蚩尤黄帝锋火始
　　 蛮荒落息未忘先
　　 弟子今铺丰足坛
　　 请得八路上上仙
　　
　　 一请大仙开山将
　　 此仙尊号万里名
　　 娘胎一出山中养
　　 狼虎叼食长成人
　　 二请八路上尊皆临位
　　 敷酒弄亚在坛前
　　 且享酒来且弄亚
　　 且听弟子把语言
　　 ＂
　　 凄哀的音调慢慢高亢
　　 深山的雾霾正在散去
　　 钻进人们心中的咒语没有了彷徨
　　 感伤代替了无法驱散的愤恨
　　 人们一改质朴的容颜
　　 个个瞪圆了布满血丝的豹眼
　　 黑发白髮皆扎起白色的发带
　　 坚定的目光定在土地上沉睡的人
　　
　　 我们最亲的人己沉睡
　　 我们停下满腔呐喊的豪情
　　 我们收起心中的悲悯
　　 我们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
　　
　　 在一个古今相聚一起的早晨
　　 大地将爆发一场滚滚烈焔。
　　 焰火的雄心将灼尽角落的暗黑
　　 浊浑的河流将化为水汽重回天空之洁淨
　　 污染的云朵将被乾淨的水气洗礼
　　 再度撒向蚩尤的子民
　　
　　 那时
　　 沉睡的汉子将睁开紧闭千年的双
　　 忍住心头的眷恋
　　 抛弃人性所有的弱点
　　 跃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奔向虎豹之林。
　　
　　 最后，我，
　　 以发师之名隐喻：
　　 听马碲，听朔风
　　 观易江，观寒水
　　 有哀鸣，有羽弦”
　　
　　 飘零的意义之六
　　 破天山下曾流水，沅芷难念奴娇泪。犹记故人安，旅程经旧山。青山识有触，洞开天门户。将步欲还住，空闺平添楚。
　　 （14年初秋，填于张家界念故人阿娇）
　　 阿娇，是我人生旅途中极为重要的一位！同时，也是位命苦的女孩。年轻不懂事时，和一社会青年恋爱并生下一小孩。小孩三岁时，因被老公刑事案件牵连入狱两年。出狱后不久，妈妈又命丧于张家界当地一对政府不满的丧心病狂之徒的报复车轮之下（那次共十余人惨遭残害，百度应可以搜索到）。
　　 我一直相信命格的安排。我也一直相信与阿娇的遇见，是老天早定下的一场缘份。
　　 那年，我刚完成张家界原始森林的孤身穿插。在一客栈休整时，遇见了为妈妈的案件做开庭整备的她。就这样，一个憔悴到不成人形的她，就这样与失落沧桑的我，从遇见到相识，相知，直至相携都那么的自然。那时的我们是那么快乐，虽然每天都要爬山涉水。我也一直认为，我流浪的步伐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时间如那山涧的泉水，轻、快地欢腾而去。转眼就就到了一四年。
　　 三月未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湘西长矛山土家族阿娇的电话，她说她刚好路过长沙，就打个电话问问我过的怎麽样。只是，当我说去接她时，却被她拒绝。最后，在她一句好好爱自己的祝福声中挂断。
　　 三个月后，我终于背上了行囊踏上自己的寻梦之旅，再次爬上了湖南张家界以东四十公里的长茅山。
　　 傍晚的长毛山还是那麽美，还如当年那个美丽的世外桃源一样，美的让人心醉。脚下，蜿蜒曲折的小溪还是那麽清澈，夕阳西下的地方，天空缀满了碎块碎块的云。靠近山顶，就成了一片红色慢慢的晕散开来。暗红，深红，然后是淡红，越远越淡。
　　 终于，把自己重新投入到这一片天地间了。蓝天，白云，青山，还有脚下流淌的溪水及水里面的鱼儿虾儿……没有一丝唐突，一丝牵强，仿佛我本身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是啊，本来就是啊，万物生灵，谁又不是造物主的恩宠及骄傲呢？在这里，不再闪躲，不用粉墨，可以为自己希望的生活而活。就这样光明而磊落地活成天地间悠然的过客。风起，顺风而天空，雨淋，欢快成溪流，入暮扯一帆云彩安梦，而后，莹露中迎来新的一天……
　　 当，在那个曾给予我无尽甜蜜的桃树下，阿娇爸爸告诉我，她已在三个月前结婚了时，我才知道在三个月前的电话里，我错过了什么？
　　 娇爸爸送我下山的路上，我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失落收藏起来，故作轻鬆的和娇爸爸拉着家常，说着我和我并不存在的女朋友的感情。若没有娇爸爸突然而出的一句话之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坚强的，自己可以坚强的和他老人家告别。
　　 途经娇妈妈发生意外的地方，娇爸爸穾然停下脚步对我说：“这是阿娇的电话，你去找她吧。”
　　 顿时，淤积的堰塞湖，被这句话彻底击穿，泛滥成灾。
　　 我不敢去想，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敢去想，一个连大山都没有出过的老人，要有多大的勇气，下多大的决心，才能讲出这十二个字，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配，娇爸爸，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