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赵小豹，宋巧儿回来打听结果。八女她大她妈没有直接表态，看样儿不太满意，就让宋巧儿问问八女。八女说：“人很精明，就是精明的有些过火了，这种人恐怕靠不住！”八女又问她大她妈觉着咋样？俩大人也都认为八女说的对，所以就到此为止。
　　 几天后，宋巧儿又领过来一个名叫韩石头的小伙娃儿，人跟名儿一样，憨憨实实，见了八女跟八女她大她妈还嫌怪，低着骶脑不住气儿看脚，还直搓手，脸憋得通红通红，一句话都不说。
　　 “娃儿，来，坐。你叫个啥名字？”八女她大问。
　　 “我……我……我叫啥名儿？”他一紧张，忘了自己个的名儿了，本来就红的脸，这下更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儿。
　　 韩石头憨憨的样儿，把八女和八女她大她妈都逗笑了。
　　 大家一笑，韩石头更不知道下面该咋弄了，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立也不对。宋巧儿一看，就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还是我来介绍吧，他叫韩石头，二十六岁，住在后山脑杨树岔，屋里六口人，他大他妈，他大哥大嫂，还有他二哥，没成家，还有一个就是石头。”
　　 送走韩石头，宋巧儿照例二返身回来要个结果。八女她大说：“这娃儿实诚，就是年龄有点大。”八女她妈说：“年龄大几岁那倒不算啥，这娃儿就是太老实了，跟上回那个比，又老实过火了，八女，你看？”八女说：“老实总比狡滑好一些，让人放心，想寻个十全十美的，难！”
　　
　　 六
　　 十七年后。县城洛溪宾馆。
　　 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李五牛参加完一个会议刚走出大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迎面朝他走过来，他定睛细看，很像八女，但是又不十分肯定：这个女人四十岁上下，头发黑白参半，又黑又瘦的脸上，刻上了明显的皱纹，身材瘦小，背微微有些驼。尽管这些都跟李五牛记忆中的八女对不上号，但是他从她的脸盘、神态上，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就是八女。李五牛迎上去，跟那个女人打招呼。那个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面吓了一跳，猛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看那男人：“你……你是谁？你是……？！”
　　 “你是……八女吧？”
　　 “你认差人了！”
　　 女人低着头朝宾馆跑去。
　　 李五牛愣在那里老半天。他敢肯定，那个女人就是八女，他从她的眼神和急急忙忙离开的举动可以判断，八女也一定认出了他。他折身返回宾馆，找到宾馆经理。
　　 “你们宾馆员工中，有没有一个叫八女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李主任，您知道她在哪个部门工作？”
　　 “奥，不知道。不过，她是我的一个老乡、同学，快二十年没见面了，刚才我看见她穿着咱们宾馆的服装，走进了宾馆，具体做什么工作，我真不知道。”
　　 “好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通知人事部给您查一下。”
　　 不一会儿，电话回过来了，接完电话，经理说：“李主任，人事部说，确实有个叫八女的，姓王，在做洗衣工。”
　　 “啊！知道了，谢谢啊！”
　　 八女的突然出现，一下勾起李五牛很多心事。
　　 自从赌气离家出走以后，李五牛到矿山下过井，钻进地下几百米的矿井里，感觉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后来，他又到县城打零工，先是在面粉厂当搬运工，一百多斤重的原粮麻袋、三袋五十斤装的面粉，他背起来就走。那个时候他年轻，二十出头，有力气。几年后，他又应聘到一家企业办公室做临时工。不管是在矿山，在面粉厂，还是在企业里，李五牛在挣钱糊口的同时，还坚持读书写作，从走出学校大门的那天起，他就从来都没有中断过天天记日记的好习惯，就是在他离开家乡、离开他心爱的八女的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放弃过。之后，他还写一些新闻报道和散文、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那时候他还很穷，买不起书，他就在县图使馆办理了图书借阅证，利用闲暇时间博览群书。
　　 就在李五牛二十八岁那年，县政府办公室急需一个写材料的“笔杆子”，而当时的李五牛在小小的洛水县城，不管是广播上，还是报纸上，都小有名气。办公室主任刘长安把他推荐给县长，县长看了他的作品，答应试用三个月，能行，就给他一个事业编制。经过他的刻苦努力，他在政府办站稳了脚跟，从一名普通员工，一直干到副主任，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科级干部。这期间，经别人介绍，他和一位局长的千金结了婚，生有一女。三年前，他媳妇闹着跟他离婚。离了婚，她就嫁给了外地一个家财万贯的大老板。女儿则选择留在他身边。
　　 五牛结婚后，曾经回过几次老家，看望大、妈，上坟祭祖。每回回老家，他都要经意或不经意地打听一下八女的近况。他陆陆续续听说八女结婚了，找到了一个憨厚老实的上门儿女婿，他又听说八女连续生了俩闺女，到第三个，终于等来了一个男娃儿，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连屋里的家具都被拉走了。后来又听说八女她大她妈去世了。就在他离婚不久，他又听说八女的女婿得了尿毒症，死了……
　　
　　 七
　　 “唉，八女命苦啊！”五牛感叹，联想起那天在宾馆见到八女的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活泼开朗、美丽漂亮的八女，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就像快五十岁一样。他恨自己当年的软弱、逃避，更恨自己辜负了一个痴情女子对他纯真的爱。他想，假如当时他选择了坚强和勇敢面对，结果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八女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他相信如果当时他和八女结合，他一定会给八女更好的生活……然而，假如还有啥意义？一切都晚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他能想象得出，八女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先是走她妈的老路，为了要一个能为老王家传宗接代的男娃，一连生了两个闺女，跟她妈所不同的是，她比她妈要幸运一些，第三胎就生了一个男娃，结果还是被罚得一塌糊涂。好日子还没有开始，俩老人先后过世，男人又得了重病，花光了屋里的所有积蓄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外债，最后人财两空，留下三个年幼的儿女……一个女人能撑起这个家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怀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五牛在一天傍晚，尾随下班的八女，来到她的出租屋。出租屋大约十多个平方，除了两张床，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
　　 “你跟着我干啥？你出去！”
　　 “八女，是我，五牛，李五牛！”
　　 “啥五牛五羊，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八女，我对不住你，我就是个懦夫，软蛋，是我害了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给我出去，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啥！”八女边说，边往外轰五牛。
　　 “八女，你……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你难道就不想听听我这些年是咋过来的？”
　　 “你咋过来跟我有啥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八女，你错了，我走的也不是你所说的阳关道，我走的路并不比你好多少，曲曲折折，坎坎坷坷……”
　　 “你如今当官儿了，我就是个平民百姓！”
　　 “咱们在一坨，你就不要提啥当官不当官了，就是混口饭吃。”
　　 “混饭吃？那你总比我这四处流浪出苦力强多了吧？所以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儿，你很同情我，可怜我，是不是？”
　　 “你爱咋想咋想，反正我是真心想来看看你，希望你不要误会我。”
　　 “心领了，你走吧，以后咱俩你当你的官儿，我打我的工，咱井水不犯河水。我最怕叫人同情，叫人可怜。我八女命苦，人穷，但是志不短，骨头不软，我会好好活着的，请你放心。”说着，八女连推带搡把五牛推出门外，急急关上了门。
　　 八女背靠着门，双手捂着脸，肩膀抽蓄着，几颗泪珠从她瘦削的指缝里挤出滑落。
　　
　　
　　 八
　　 自从男人走了以后，八女就变得外强中干，特别是在李五牛面前。在五牛面前表现十分坚强的八女，其实在背过五牛之后，女人特有的柔弱马上就击垮了她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坚强。她靠在门上伤心地哭了好一会儿——是那种无声的啜泣。她觉得门外有一双眼一直在盯着她看，有一双耳朵在朝门里听，所以她只能默默流泪，她要把心中所有的苦和痛，统统咽下去，一个人慢慢消化。
　　 去年，大女儿香香刚好从初中升高中，懂事的香香知道她妈的苦，决定辍学回屋里帮八女。可是，香香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惋惜，八女也不愿意香香因为家里困难耽搁了学业。为了让香香顺利进入县城一高继续上学，她决定带着正在上初中和小学的二闺女和娃儿跟随香香一起进城，靠打工供三个娃儿读书。
　　 八女的日子苦得不能再苦了，特别是每当学校开学的时候，三个娃儿的书本费、学杂费、生活费，就把八女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几个娃儿安心读书，她白天在宾馆上班，夜里还兼职做了一个小区的夜班门卫，两个工作的收入加在一起，一个月也就是两千多块不到三千块。稍微让八女感到安慰的是，在老家，村里给她一家四口三个低保指标，这笔钱虽然不多，但月月都有，这就大大减轻了她的负担，也让她多多少少感受到了党和政府的温暖，她打心眼儿里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
　　 其实，八女在没有见到五牛之前，就听说他在县政府当了官儿，至于多大的官儿，她也不知道，只听说五牛每天都跟县长在一起。八女想，能天天跟县长在一起的官儿一定不小。但是她回头又一想，管他当多大的官儿，不稀罕！你以为你当个官儿就高人一等？当官儿我也照样看不起你！逃兵，不负责任，没有担当，没出息！八女自从跟韩石头结婚后，就在心底里看不起李五牛。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把那个让她爱让她恨的五牛从她心里彻彻底底清除出去了。真是冤家路窄，咋就在宾馆门口遇见了她最不想遇见的人哩？还来看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来看我的笑话？没门儿！我八女虽说是个女人，人也穷，可是我还是看不起像李五牛那样的怂男人，听说他媳妇跟他离婚了，活该！这种男人，就不该娶媳妇，叫你打一辈子光棍儿才好哩！
　　 八女想想心里就舒坦了许多。她不哭了，开了门，心里当下亮堂了不少。
　　 从那天起，李五牛又从她的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如既往地做她的洗衣工，做她的小区夜间门卫，她要用自己瘦小但却坚强的身体，支撑起这个岌岌可危的家。
　　
　　 九
　　 暑假开学的时候，新一轮捐资助学启动，学校通知香香：一位名叫武妞的阿姨点名要资助你从高中到大学的一切费用。八女知道这件事以后，心里非常感动，就问香香：“知不知道这位姨姨的工作单位，住在哪里？”香香摇摇头说：“不知道。”八女又问：“学校老师知道不知道？”香香说：“我问过老师了，老师说除了名字，没有捐款人的任何详细信息。”八女就觉着奇怪，还感叹道：“这世上，还真有做好事不图名的人哩！闺女，你可要好好学习，不能辜负了这位姨姨的好心，将来有机会寻到她，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报答人家。”
　　 前些日子，眼看着三个娃儿暑假都要开学了，八月份的工资除了生活以外，已经所剩无几，九月份的工资还要等到月底才能发，为了给仨娃儿凑足学杂费，八女没办法，，就利用歇班儿的空档，连续两回悄悄背着几个娃儿到医院卖血。尽管这样，钱还是没凑够，她又在工友那里借了八百块钱，才将就凑够娃儿们入学的费用。
　　 娃儿们入学的那天，好事就来了：香香上学的费用有好心人给资助了！八女心想，早知道有这好事儿，就不用去卖血了。她把给香香准备的学杂费，又还给了工友。工友们就奇怪：“八女，咋这快就还上了？闺女不是等着入学使唤的么？”八女说：“我闺女遇到好心人了，有人给她捐款，还一直资助她上完大学！”“哎呦，你看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哩！”“我想谢人家，可是光有个名儿，其它的啥都一抹黑，单位，住址，啥都不知道，想谢都寻不着人哩！”“这人真好，做好事还不图名！”
　　 八女对这位名叫武妞的女人充满了感激，心想，以后要是寻到她，就让我闺女香香认她当干妈！
　　 那天，八女在班上正干着活，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淌，洗衣机“嗡嗡”的响声离她越来越远，她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当八女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县医院病房里，跟前还坐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才被她轰出门的李五牛。
　　 “你……这是哪？”
　　 “这是医院。”
　　 “你咋在这里？”
　　 “我到宾馆办事儿，看到你的同事送你到医院，所以就跟着来了。”
　　 八女猛然坐起身子：“我要出院，我没事儿！”
　　 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好走进来，听到八女说要出院，就说：“你的身体极度虚弱，要住院好好治疗！你都这样了，前两天还来卖血。你是他的家属？”医生很不友好地问李五牛。
　　 李五牛先是吃惊地看着八女，然后一愣，又赶紧点头说：“是，我是。”
　　 “你这个男人是咋当的？再困难，也不能让你老婆卖血！”说完，医生出门走了。
　　 八女斜靠在病床头，想跟医生解释什么，没等她开口，医生已经出门了。
　　 “八女，你太苦了，五牛对不住你！”
　　 “五牛？武妞？你是不是那个帮助香香的武妞？”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真傻，为啥之前就没有想到是你哩？你为啥要帮我？”
　　 “不为啥，为了良心。”
　　 泪水模糊了八女的眼。
　　 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八女瘦骨嶙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