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父亲的身体却是怎么也不能适应这样繁重的基层工作，割去三分之二的胃部又那样不明不白的疼。可怜的父亲疼到切处，用搓衣板顶着，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就这样仍然一声不吭。我们就这样万般无奈地看着，就只能哽咽地叫着：爸，爸！父亲莫非就是钢铁铸就的吗？这样的磨难这样的苦楚为什么就这样一次次一回回降临其身。我看了真的是万念俱灰，觉得这人间除了苦与疼还有什么？这样的情况多次，去医院不知道原因，只能说是肠粘连或者是术后综合症，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当又一次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送去医院，束手无策之下，院长决定做开腹手术，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开腹一看，原来是胆结石，已经长满了细砂，也已经到了即将穿孔的地步。生命垂危，不能做切除手术，为了保险起见，先做胆汁引流，三个月后再做切除手术。在腹部打一个孔，一根管子一个引流袋，父亲又活了过来，三个月后如期进行了胆的切除手术，至此，父亲的身上一个弹痕，一个引流孔，一条胃切除的疤痕，两条胆结石的疤痕。我经常跟父亲说：我一认识你，你就是一个疼跟着你。现在应该没有什么让你疼的了。其时，父亲可能是因为身体原因已经调在厂里的中学任书记了。我们都在读初中，那个年代父亲的工作与我们儿女没有一点关系，他做他的官，我们做我们的学生，不需要刻意隐瞒，也没有人看在父亲面子上去照顾你一、二，一切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体会不到任何特殊，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什么特殊，二哥考不上高中就是考不上了，我想入团入不了就是入不了，好在我们没有任何怨言，觉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初中毕业了，母亲看着我的身体认为读书于我没有一点益处，能在厂里谋一份工作就是天大的事情。虽然我想读书，我甚至还想考大学，知道这都是幻想，就依从着父母，不做自己一点点的人生打算。哥哥读高中，一直以来，哥哥是除了父母以外的家里的主心骨，他稳重踏实勤恳自律，在家是好孩子好哥哥，在学校是好学生，我们几个要是争论一件事没有胜负，就一定会说：走，去找大华。哥哥这种时候不是干活就是在看书，悠悠从书本中抬起头，听完我们的争论，慢悠悠一语定乾坤。我们面面相觑，胜者得意地说：该是哈，我说是这样的吧。负者心服口服也高兴有了一个完美的答案。二哥哥去当兵，弟弟和我在家待业。
　　 一个清风明月的秋天，下午二点多钟，外面高高的瞭望塔上的广播喇叭叫起来了，我跟弟弟面面相觑，预感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一会沉疼的声音传来了沉疼的消息，毛泽东去世了，现在我是这样冷静地说这件事，在当时却不亚于山崩地裂。想起早春时周恩来的去世，除了痛苦居然成就一代天纵英才在我们心中的灿烂绽放。他的道德品质，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宏才伟略，他的英俊潇洒样样天神般伫立心间，对他的崇拜达到虔诚的地步，当然我要说一个旷世的美男如说是国家荣耀，毋宁说是每个女孩心底永远的梦，那一段，收集他的种种资料和图片就是我的最爱，看着他俊美的面容岂是一个敬仰可以概括，其实是荒芜的少女时代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美梦。
　　 而到了毛泽东的去世，乃是真正的忧国忧民了，不知道他的去世，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何去何从？可以这样说，毛的去世忧虑大于悲伤。我想说毛的去世不但关乎了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我想更重要的是他的去世让国民信仰集体缺失。一直以为我们这样虔诚的祝愿：万寿无疆，永远健康都是真的，没有想到一切的梦都醒于9月9日这个一年中最舒适丰富收获的日子。原来一切都是虚妄，原来信仰的神一样的人也会去世，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去珍贵？人家信仰的神是无中生有的如耶稣基督，或者上帝耶和华，我们中国人远古连信仰的神都是臆造如龙如麒麟如凤凰，谁如此膜拜一个真人，神永远存在，而人呢终究要消亡。然后是四人帮的倒台然后是全盘否定。中国彻底进入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或者说金钱至上的时代，这是一个天大的悲哀。
　　 而我们仍然要过的是我们平民的日子，工作，成家，立业，吃饭生育就是我们一个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必须面临的问题，在我就是天一样大一样难的事情。一次次招工欣欣然地去，一次次又戚戚然地回，任是父母现在才觉醒的走后门拉关系，无法不想，对于我的工作问题仍然是无济于事。愁苦的我面对愁苦的父母，没有一丝一毫的的办法，父亲仍然引忍不发，看不出他有多焦虑，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我家喝酒，从来有节制的父亲跟人喝的酩酊大醉。那人走后，我看见了这一辈子没有看见的我的亲爱的父亲的嚎啕大哭：我的女儿怎么办？我的丫头怎么办？爸爸没有本事啊，我的女儿。就这样父亲哭着，我听着，就这样就这样的泪汹涌而出。谁都没有去劝，真的让忍辱负重的父亲放肆一下吧，工作他忍辱负重，生活他忍辱负重，病痛他忍辱负重，为了我更是忍辱负重。那天没有人怎么劝父亲，就让他在酒的掩饰下，把心里的积怨发泄出来吧，那一分钟真的感觉自己的存在减直是一种灾难，从此一颗心怯怯复怯怯。
　　 那个年代住在乡下还好办，怎么都有几分薄地。住在城里，没有工作就等于没有一切，不能自谋生路，不能做生意，不能做买卖，只能嫁人。这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好在不久，国家的政策有了一点松动，父亲在我们厂里的机关食堂给我谋了一个临时工，就是给一个小炒部开票收钱，没有事就去后厨帮忙。不谛是天外喜讯，从此开启我崭新人生。
　　 （二）
　　 这个时候国家的重点在百废待兴后转到了经济建设，人们逐渐富裕，食堂的大锅菜已经不能满足大众的需要，食堂自己也想创收。于是请了一个会做菜的老师傅，还有一个帮手，然后是我，我们三个摸索着开了七十年代末第一批以营利为目的的小炒部，当然是集体性质的，借此我的本家哥哥，这个食堂的管理员，在这件事的启发下深谙其道，下海后捞了第一桶金，现在他家几乎统领了我们这个地区的高档餐饮业，我现在需仰视他，但是在当时他是我父亲手下一个时时都想讨好我父亲的一个小小的食堂管理员。这时候我父亲已经调到总厂机关当了机关党委书记。
　　 不管怎么样新的生活一定会给生命注入新的活力与无穷的乐趣，这是我愉快的一段时光。那个时候男孩女孩的时髦体现在那尺二的大喇叭裤上，翩翩扫着地上的尘土施施然来来去去，自信到爆。
　　 妈妈做的小蓝布围兜里面一定是宝蓝或者粉红的衣服，衬着白里透红的嫩脸也真的有人说好美。早早上班，跟食堂里其他的炊事员抢着一起吃了面条或者米粉就下楼干活。菜已经买好放在门边，就开始一样样择，一样样洗，一样样切，肉是三两一盘，菜少许，肉或片或丝或丁，师傅一抓一个准，车阿姨像是在自己的家永远不赚活多，就觉得那哪都不干净，一个劲的这里抹那里擦，我也不能闲着，有些责怪她呢？但是她却真的不是故意，在家她就这样，这里她也当成自己的家了，快开饭的时候，我去门口，把竖着的两抽桌放横了挡住门，身后是一盒米饭，还有一盒玉米面窝窝头。工作开始，四面八方的年轻人陆陆续续来了，舍得吃的当然是年轻人多，食堂开办了这个小炒部真是合了他们的意，三两肉的炒菜都是5角一份，回锅肉，炒三丁8角，肉片汤，鸡蛋汤都是三角，味道很不错的，就是米饭的问题尴尬，打四两米饭只能给二两，然后搭一个玉米面窝窝头，看着这个窝窝头，在南方长大的孩子就都皱着眉，就有人悄悄求我，我却矜持着，求好几次也给优惠一次，他们就高兴的不行，吃着比大锅菜好的多的饭菜，就想喝一点酒，我们是准备的，我问要什么？酒是放在饭厅的厨柜里，有便宜的，还有最贵最好的茅台，那时才7块5一瓶，因为我们这个食堂是总厂的机关食堂，因此不仅仅是本厂职工还有周边厂子的工人，还有许多外地出差的客人，知道贵州最出名的就是这茅台酒，一买就是一箱两箱的，看得我眼馋，回家跟母亲说：咱们也买一瓶吧？母亲瞪一眼，那里有这闲钱，现在一想，那个时候但凡买几瓶留到现在，真是不得了，那个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假。遗憾地收回祈求，又遗憾着俄罗斯的“俄得克”居然也才1块7一瓶，感觉也不错，也便宜得匪夷所思。就这样忙碌着，下午无事，也不要回家，因为已经吃了饭，可以去看一场电影，才结束十年动乱，许多电影都陆陆续续可以解禁了，于是一天到晚电影院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一场一场川流不息，真是一场精神与视觉的饕餮盛宴啊，也是真切感觉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
　　 （三）
　　 又是一年的秋天，故事总是爱在秋天生发，是因为春太短，夏太暖。秋上接着夏末下连着薄冬，所以长的没完没了，一天下午我正在忙碌，父亲来了。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到：知道吗？才下了个文件，准许干部退休顶替了，心里就是一喜一惊一惆怅。喜当然是我有了正式工作，惊的是父亲年纪不到就要退休了，我知道父亲是个多么热爱工作的人，惆怅呢？惆怅着不论怎么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要父亲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成全我。工作以后，退休父亲的不适深深地刺痛着我，看看周围理直气壮要求父母快点退休好让自己顶替的儿女真是深感厌恶，我想我如果是他们一样的身体，我一定自谋职业，绝对不粘这种光觉得这是一种耻辱。父亲在时间的流失里，在越来越多退休人的陪伴下，情绪渐渐好转，我一颗忐忑地心也落下了，没有两年国家实行了干部离休退养制度，还专门找了一块地方修盖了离休楼，成立了老干部管理科。组织还不算太老的老干部门打门球，去山上种植花草，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点报酬，疼了好几年的真正的术后综合症也好利索了，父亲开启了他一辈子最幸福的生活模式。虽然我在职大孤独地生活，有工作有书读也是生活的幸运儿了。就这样下去，父亲幸幸福福就活在现在很多的八、九十岁了多好。
　　 人能抗风雨，抗不过命运。从小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到了老年百病缠身，尤其是可恶的类风湿，一天不是这疼就是那疼，厉害时几乎瘫痪，一切的生活重担都落在父亲肩上。除了照顾母亲，我的生活也要老父亲的关照。每周六除了给他们自己买菜还要给我买一兜子菜让我吃一个星期，母亲那段时间类风湿犯得特别严重，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我为了给父母解除负担，虽然不是很愿意也就委委屈屈答应了老公的请求嫁给了他。这样我自己有人管了，父亲可以一心一意照顾我母亲。在我孩子3岁多的时候，母亲在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渐渐有所恢复。就是心高气傲的我老公，在他嘴里不会轻易说谁好，但是对我父亲他却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我父亲用他的话说他没有看见这样好的男人。
　　 每天父亲给我母亲按摩，用自己做的一根按摩棒在脚心正多少下，反多少下，然后是做整个腿部的按摩，然后又是全身的按摩，一边按摩给我母亲欢声笑语地说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与不耐烦，看他微笑的眼就是一种享受，母亲说我父亲笑不是从嘴不是从脸是从眼睛开始的笑，一辈子觉得父亲不会笑，就会沉默，年轻时因为他的沉默母亲异常苦恼，觉得自己是嫁错人了。父亲沉默到什么程度呢？连续三、四天不说一句话，这时候谁也不说他，他也不听，好像我说说还管用一些，我就说他：您一天这样闷着不说话不是害别人是害您自己，不高兴您就跳起来骂一顿打一顿都好啊！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当时是不会理会的，不知道过多久借一个什么由头说话了，居然哑着嗓子半天说不出来，让我们又生气又好笑。现在知道父亲其实是个幽默的人，口才也好，老两口闲着的时候，我父亲还会念《红楼梦》给我母亲听，抑扬顿挫的山东话带着感情的诵读真的让人感觉好温馨。
　　 我们家四个孩子都是我父亲伺候的月子，母亲时好时坏，下冷水更疼。父亲每天早上去把孩子的一大堆尿片子抱到盆子里泡着。然后端上一大碗窝着两个鸡蛋的鸡汤面条，不论是嫂子弟媳妇还是我在做月子期间，父亲这一碗面条就是珍馐美味，白吃不厌。父亲年轻工作忙时什么都不会做，偶而我母亲出去有事，剩下父亲做饭，母亲回来我们一定个个告状，说父亲的菜怎么难吃，我们怎么不饱。父亲无奈在一边只能苦笑。离休后除了门球和上山种花然后就是潜心研究做饭做菜，没有几年父亲的厨艺超过了母亲。一家人回来，父亲就穿着围裙，带着老花镜不离开厨房了，他是真的喜欢给我们做吃的，也真的是心疼母亲。还有父亲天天的一壶茶，天知道他怎么泡的，就这样的滋润馥郁，沁人心脾，哪个儿子媳妇回来端起就喝，母亲在一边笑着：都不嫌弃啊！喝完还不给续上，父亲一边续一边说：喝完续上啊。没有人理会。在我们家民主的有点没有章法，父亲在看电视谁都可以换台，你换哪一个他看哪一个，不愿意看了就自己上床休息。母亲的话一天两个爪子没有闲着的时候。干累了在床上躺一会，一会一骨碌爬起来又不知道去忙什么。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母亲说了算，他不操这份闲心，也不管我们干嘛，他就做母亲吩咐的事，我知道他是真心心疼母亲，一辈子，他工作忙身体不好亏欠母亲的太多，他现在是拼命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