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娘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
　　 那一次，表叔娘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的父亲病倒好几天了，头痛得在床上打滚。母亲正在为药费的事着急上火，早已被折磨得焦头烂额。那几天，母亲每天都在放学以后，步行十多里路，从村小到公社中心小学找校长借钱。可校长说：“学校也缺钱呢。况且，你借个百八十元的，相当于你们两口子好几个月的工资了。你们拖家带口的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张，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呢？”急得母亲是哭天无路。
　　 表叔娘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父母教书的那所村小来的。她一进门见到我的母亲，叫了一声“表嫂”，屁股还没有落到板凳上，便放声痛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哭得那张本来就很得罪观众的脸更加的狰狞可怖。特别是那两颗喷薄欲出的龅牙，大有黑白无常的气质，看着让人心惊肉跳。这惹得母亲很不高兴。母亲虽是教书之人，却也相信某些宿命之论。父亲正卧床不起呢，就有人哭天抹泪的上门，这不会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吧？我那时还不知道她是我的表叔娘，只是缩在墙角，恐惧而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丑陋的女人—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述着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从表叔娘断断续续的哭述和父母后来的补充说明中，我知道了这个表叔娘的来历和她这次到我家来痛陈冤屈的缘由。
　　 表叔娘是父亲姑妈的儿媳妇。父亲的姑妈和姑父都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父亲的表哥，也就是我的表叔。
　　 据说，这个表叔脑子很不灵光，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叫做有点二百五。他三岁多才开始学说话，从来没有上过学，十多岁了还要把屎尿拉在身上。有一次，他和一群小伙伴在村口的一棵黄桷树下玩。一个见多识广的小伙伴说，这棵树上吊死过好几个人呢。一个是三队的王麻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瘫痪在床好多年，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没钱医治，又死不了。一天晚上，他不知怎么就独自一人从家里出来，跑到离家一公里多路远的这棵树上来吊死了。这件事当年曾轰动了整个公社，至今也没有人能解释其中的奥秘。另一个是五队的黄花菜，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有一天准备煮晚饭的时候，发现米缸里一颗米都没有了，一气之下便跑到这棵树下来了个一了百了……
　　 小伙伴们听着这些恐怖的故事，心里也充满了好奇：人是怎么吊死的的呢？大家都是一片迷茫。于是就有人建议：找一个小伙伴来试一下。这个天才的建议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热烈响应。找谁来试验呢？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后，大家一致决定，让年龄最大，个子也最大的表叔来试验。小伙伴们告诉他：如果你受不了了，就叫我们，我们就把你放下来。表叔在得到小伙伴们信誓旦旦的保证后，解下自己的裤腰带，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把自己挂在了那棵黄桷树上。恰在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大黄狗，对着这一群小孩子狂吠。大家都捡起石头，一窝蜂地呼啸着追打黄狗去了，早已把挂在树上表叔忘得一干二净。幸亏一个过路人发现，才把他从树上取了下来。
　　 “难怪会找那么丑陋的一个老婆呢。”听着父亲讲笑话一样讲述着表叔的故事，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我没有说。我知道，他是我表叔，是我的长辈。不管他有多么的二百五，我也应该对他表示尊敬。
　　 表叔娘和表叔结婚以后，接连生了三个闺女。表叔虽傻，却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正当他们准备为生儿子继续努力奋斗的时候，生产队长找到了他。
　　 队长说：“你看你生了三个都是闺女。我呢，连生了三个儿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表叔傻笑着直摇头。
　　 队长说：“今天晚上你去买两斤肉，打两斤酒。我发扬发扬大公无私的革命精神，亲自来教教你怎样造儿子。”表叔便满心欢喜地借钱买了酒肉，把队长象救星一样请进了家里。一年之后，表叔娘果然生了一个儿子。
　　 后来，表叔娘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把队长夫人得罪了，队长夫人便满世界宣布，说表叔家的老四是队长帮忙做的。弄得表叔娘在队里名誉扫地。生产队里的长舌妇们有事没事就拿表叔娘当婊子一样羞辱，有时是声东击西，指桑骂槐，有时则是正面进攻，横眉冷对。恼羞成怒的表叔娘找到队长夫人，吵了几架，没吵赢，打了几架，也输了。结果是招来了更大的痛苦和羞辱。
　　 走投无路的表叔娘终于想起，老公还有一个在外面教书吃国粮的表弟，也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在他们的眼里，能够吃上国粮，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如果能请来帮着撑撑腰，对付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那是绰绰有余的吧？于是她便找到父母教书的地方，哭了个稀里哗拉。哭完之后才发现，这个吃国粮的表弟，原来也只不过是过河的泥菩萨。表叔娘当时心里的那个失望，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呢？反正我是收肠刮肚几十年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的。
　　 那天，一向好客的母亲没有留第一次上门到我家作客的表叔娘吃饭。后来我分析其中原因，大概有二：一是父亲正卧病在床，表叔娘却哭着上门，这惹得母亲很是生气。二是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招待客人，连一个鸡蛋，一碗面条也没有。
　　
　　 表叔娘第二次到我家来，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那时，公社早已改称为乡了。我的父母已经由村小调到乡中心小学任教。我也已经中师毕业，和父母亲在同一所学校教书。
　　 那几年，全国人民都在为“普六”“普九”而艰苦奋斗着。不知道是为了调动乡一级政府官员们“普六”“普九”的积极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上面出台了一个文件，把所有乡镇中小学的人事权和财政权都下放到乡镇政府里了。校舍由乡政府负责新建和改建，课桌凳由乡政府负责添置，教师的工资和福利由乡政府负责发放，谁当校长由乡政府负责决定，甚至哪个老师到哪个村小教什么学科都要由乡镇政府来负责拍板。总之，一切都由乡政府说了算，他们掌握着学校的经济命脉呢。
　　 其实，那时候的西部农村，刚刚包产到户十来年，虽说很多人都能吃饱饭了，算是脱贫了吧（如果把能吃饱饭作为脱贫的标准的话），但还远远没有达到致富的水平。乡镇企业也才刚刚起步。几乎所有的乡镇都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完成“普六”“普九”这么一个浩大的工程。于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诞生了：“人民教育人民办。”不就是没钱么？叫人民出呗。怎么出呢？一是向学生收取杂费。学生不再缴学费了（不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了么），那就改个名字，叫杂费吧。杂费比以前的学费可是要高出许多。二是向全乡人民征收教育附加费。有学生读书的家庭由学校代收，没有学生读书的家庭由村干部负责收取。
　　 钱收上来了，很多，一次几十万，上百万呢。我们的乡长书记们大概以前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吧？于是在喝了两斤老白干后就突发奇想了：这么多钱，如果全用在学校，那就是一堆死钱。学生考试的分数是永远也不会变成钱的。可如果用来办企业，那就是一堆活钱，就会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谁也不能否认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美好。可很多时候，美好的愿望是难以实现的。美好的愿望难以实现的直接后果就是：老师们的工资没有了。最多的时候，欠了六个月。
　　 表叔娘就是这个时候第二次来我家的。其时我们已经搬了好几次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我们现在的住处的。这一次来，表叔娘没有哭，看起来也没有十多年前那么丑了。那两颗龅牙，看上去也亲切了许多。她背了一个背篼，里面有一袋大米，一颗颗都雪白饱满；还挎了一个竹篮子，里面有几十个鸡蛋，一个个也光滑圆润。她一放下背篼就说：“听说你们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我来看看你们。”
　　 说实话，我当时就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这才是亲人啊！当你过得好的时候，他只在远处祝福你，从来也不来打扰你；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便悄然来到你的身边，默默地支持你。
　　 母亲也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谢。这一次，我们全家都真诚地留她吃了饭再走，可她说：“你们一家子那点口粮，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呢。——看到你们还没有饿得病倒，我就放心了。”然后她就背了她的空背篼，提着她的空竹篮，轻松而又毅然决然地走了。
　　
　　 我第三次见到表叔娘，是在去年父亲七十大寿的时候。
　　 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她居然还记得父亲的生日。我们已经搬迁到县城，她居然也能够找到。我们全家都感到莫名的惊诧。表叔娘无不得意地对父母说：“你们什么时候退的休，什么时候娶的儿媳妇，什么时候添的孙崽，什么时候进的城，什么时候买的房，什么时候搬的家，我全都晓得。”说完，她努力地用嘴唇招呼着那两颗调皮地向外探头探脑的龅牙——临近八十的人了，那两颗龅牙居然还健在。
　　 吃过午饭，表叔娘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参观她的新房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她儿子买的新房子，在城东的一个新开发区，楼盘还没有封顶，要等到半年后才能交房。可她说她每个月都要来看一回。
　　 还没有修好的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想。但我们不想扫了表叔娘的兴，还是跟着她一起去了。
　　 前几天一直在下雨，工地上泥泞不堪，一片狼藉。我们征得施工方的同意，戴了安全帽，爬上八楼，进到表叔娘的新房子里。
　　 “看，把你们的皮鞋都弄脏了。”表叔娘有些难为情地说，“等到房子修好了再请你们好好的来玩一玩。”
　　 这一天，表叔娘特别高兴，话也特别多。她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述着他儿子的能干，讲述着买房子的过程，还有新房装修以及装修完后的安排和打算……
　　 我踱到窗口，眺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心中突然生发无限感慨：三十多年前，表叔娘（当然也包括我们）的生活就象这正在施工的工地，泥泞，杂乱，还暗藏着危险；三十多年后，表叔娘（仍然包括我们）的生活如同那远处早已竣工的楼房，干净，整洁，反射着温暖的阳光。
　　 2014-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