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小兵的记忆(散文)
小时候淘气,老人呵斥:“这么大还不懂事?你叔这么大,已扛枪打鬼子了!”叔叔是家的骄傲和样板,是我成长的标尺。
家乡解放早,正月初一挂光荣牌,正月十五送光荣灯,这是村里每年敲锣打鼓必不可少的活动。每当‘军属光荣’四个红底金字光荣牌和光芒四射的五星灯笼挂家门口,我小腰板挺得笔直,透出荣耀和自豪。
父亲和叔叔都是抗枪打仗的英雄。叔叔是堂叔,比父亲小八岁。父亲参军时,鬼子据点经常扫荡,部队没一定住处,非常艰苦,家里都为他担心。可叔叔偏偏学他。每次过队伍,叔叔总跟在后面,部队操练他在一边学。队伍住村中,叔叔缠着战士不放。山村偏僻闭塞,小孩子爱凑热闹,家里人不在意。至到家里找不到他,才急起来。那时叔才十岁,部队不收。劝他不肯回家,要学大哥当兵打鬼子,部队到那他到那。后来连长与他拉勾,答应他:“等有枪高,一定收。”才将他劝回家。
叔叔盼自己快长大。第二年过队伍,叔叔没等长到枪高,赖着不肯离开,怎么劝也不再听。说:“回家饿肚子,宁愿打鬼子!”部队只好让他跟着,成一名小兵。
开始在连部,后到营部,当通讯员。营部卫生员牺牲了,叔叔便干卫生员。叔叔自小机灵,肯吃苦。因小孩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经常化妆深入敌后去侦察,送情报,干了许多大人也难办的事。
一
叔叔和张叔叔在王村庄稼地被日伪军抓住,将他俩用绳子拴在自行车后面往县城跑。手里还让他们提着布料。叔叔赤着脚,被疾藜扎得鲜血直流。
到了城里,便衣特务问叔叔:“认识八路吗?”
叔叔说:“俺没上学,不懂八路九路。”
那人说:“你别怕,我是十三团的便衣,有急事要向部队报告。”
叔叔知道敌人骗他,说:“俺村离城近,光知皇军常来,没听说十三团!”
敌人一计不成,又说:“放你们走,帮我把信送到十三团!”
叔叔说:“俺不知道往那送?娘还在家等俺,你放俺回家吧!”
敌人见哄骗不出什么,狠狠地踢叔叔几脚,将他俩关到县警备大队。
第二天,警备大队长亲自提审。开口就问:“你们是八路?”
“不是。”
“你们是那里人?”
“崖上村。”
“怎么跑到王村了?”
叔叔说:“俺爹是瞎子,六月六赶庙会没回家,娘不放心,叫俺出来找。”
站在大队长后面的卫兵,指着张叔叔问:“你不在南关保安队吗?”
大队长惊奇地问那卫兵:“你认识?”
卫兵说:“我也刚认出。”
张叔叔说:“俺姥娘家是南关,我当过保安,去年回家种地了。”
大队长说:“带他们到南关对质,查清了向我报告。”
带到南关,没等进门,张叔叔就喊:“姥娘,姥娘!”
叔叔也跟着喊姥娘!
姥娘眼瞎,坐在蒲墩上,身边还哄着两个孩子,满地都是大小便,臭气冲天。听到喊声,半天才反应过来,问:“谁呀?你是谁?”
听叫姥娘,才知是外甥来了:“你到那去了?想死我了!”
张叔叔说:“我回家种地了。”
姥娘耳朵不好使,听不见。自管说:“孩子,你爹到城里被马踩死,你娘给人家推磨,这日子没法过!”
副官用手帕捂着鼻子,站在门外,不耐烦地问:“他是你外甥吗?”
老人抬头对着门口:“你说啥?”
“你外甥是干什么的?”副官大声嚷道。
“不是在城里当兵吗?”
小张说:“姥娘,我不当兵了,回家种地了。”
老人说:“可别再当兵!”
副官说:“走吧!回去。”
叔叔和张叔叔都说:“姥娘,俺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姥娘哭了,说:“孩子,可要经常回来看我呀!”
叔叔侥幸地度过了这一关。
副官回去向警备大队长报告:“南关是两个小家伙的姥娘家,那大点的在保安队当过兵,去年回家种地了。”
大队长说:“好吧,送特务营看管。”
特务班扬班长关照叔叔说:“在这放老实点。不准出门。”
叔叔利用给副官买香烟机会,察看了周围的环境,地形。
张叔叔是从敌人队伍里俘虏过来的,开始还和叔叔一起打饭,扫地,晚上住在一起,叔叔还帮他赶蚊子。以后,被跳蚤咬得受不了,便钻进伪军蚊帐里睡,活全让叔叔干。
张叔叔的变化,叔叔非常不安。多次同张叔叔谈,张叔叔不听。
第五天,张叔叔找叔叔摊牌:“在这里当治安军吧,他们枪好。再不,给当官的当内勤。内勤自由,吃的好,要不去学吹号!”
叔叔竭力忍耐着,对张叔叔说:“哥哥,你没看出来,他们一天吃两顿,每顿只吃两馒头,不少人在发牢骚,说明他们日子也不好过。小日本侵略我们,烧杀掳掠,干尽坏事。你父亲不是被鬼子马踩死了吗?国难家仇,咱可不能忘!八路军把你从敌人手里争取过来,不打不骂,教你读书学字,一年几次派人往你家送粮草救济。我们是中国人,可不能没良心呀!不愿意当八路,就回家当老百姓,可千万不能当汉奸!”见张叔叔不说话,叔叔又说:“别忘八路军对你一家的恩情。八路军神通广大,当汉奸决没好下场!”
见叔叔态度严肃,张叔叔忙改口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叔叔说:“好,咱说定了:不暴露,不投降。摸清地形,找机会逃。”
到第九天,特务班又来一姓于的班长,中午,于班长要到南门去睡晌觉,叫叔叔给他扛席,在一边守着他。见于班长呼呼睡着,叔叔觉得机会难得,张叔叔不在,便回去找。
进门见到张叔叔,没等开口。张叔叔说:“扬班长找你,你赶快去。”
“你去那?”
“我到荷花塘洗澡去。”
扬班长见到叔叔大发雷霆:“没我的命令,那里也不准去。”又问:“他那去了?”
“洗澡去了。”
“他要不回来,拿你是问!”
张叔叔半天没回来,可能回部队了。
外面突然响起集合号声,伪军到处乱窜,忙于集合。
伪班长一边穿衣服,一边大骂:“都死到那去了?”
叔叔问:“集合干什么?”
那家伙不耐烦地回答:“讨伐,讨伐。”
叔叔乘机说:“我刚才看到几个弟兄去荷花塘洗澡了。”
这家伙不知是计,忙说:“还不快去叫,快,快!”
叔叔一边走,一边叫:“大家快集合,我到南门去叫洗澡的弟兄们。”
喊得门卫也听到。叔叔畅通无阻,象离弦的箭,一路小跑出了城。
不一会,传来了枪声。估计是敌人追赶来了。叔叔也加快了脚步,走山沟,绕小路,脱离了险境。
回到部队,张叔叔将在敌营动摇,强加到叔叔头上。虽人人皆知,但都不信。叔叔回来,谎言不攻自破,领导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
后来,张叔叔开小差投了伪军。抗战胜利又被俘虏过来,在潍县战役中牺牲。
二
五十年代初,叔叔和婶婶在苏州工作。二爷爷去看过他们。我记得二爷爷带回不少照片。叔叔婶婶在苏州园林拍的,婶婶是美女,叔叔一身戎装,英姿焕发,好威武。
二爷爷说,不少人想娶婶婶。她护理过叔叔,愿意嫁给叔叔。
后来叔叔婶婶调青岛卫生部门工作。曾回老家探望。叔叔威武英俊,婶婶细身高挑,在村中成为美谈,都夸郞才女貌!
二祖父房子漏雨,求我去与叔叔商量。我买掉粮食做路费,找不出囫囵裤子,穿着补丁裤首次去青岛。
找到莒县路,登上三楼,婶婶正好在家。见了我很高兴,忙沏茶,搬椅子,问我家中的情况。我一边回答,一边观察她的家,德式小楼,干净别致。家具不多,但挺实用。
婶婶很健谈,她一边拣菜,做饭,一边和我攀谈起来。她谈了三个弟弟的情况,也谈了自已的工作,谈了青岛的市场,治安,讲了许多轶闻奇事。
听叔叔进门,忙喊:“快看谁来了?”
叔叔开门一看是我,扔下包跑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稀客,稀客,欢迎,欢迎!”
说着坐到我身边,拉着手不放。关心地问起农村生活情况,问起我的南方媳妇。我一一汇报。
婶婶说:“南方人到北方,什么都不习惯,家里这么多老人,自己还有孩子,可苦了她,千万对人家好点。”
说话间,弟弟们陆续放学回来,婶婶忙对他们介绍,吩咐他们到一边做作业。
我开门见山地谈起来的目的,谈到二爷爷苫屋的事。婶婶说:
“你二爷爷上次来,躺在大街耍酒疯,弄得我俩挺难看。我们是单位有头有脸、要面子的人。离市政府又这么近,一点不顾我们,还说要割断关系。”
我说;“醉酒说胡话,别在意。‘糊涂天,糊涂地,糊涂老的治不的’。有啥办法呢,不管不行。”
叔叔说;“我们也没少帮他。给钱,是让他好好生活。他拿到手里,几天就喝酒喝光了。想想天冷,给他件皮袄吧。谁知他没几天就换钱买酒了。”
婶婶说;“那件皮袄,好皮子,狐狸毛的。你叔叔都不舍得穿,上次我问他,他说嫌瘦,竟卖了换酒喝!一点也不体谅别人!”
我故意岔开说;“二爷爷耕耧锄割样样精通。干活有身架,肯卖力,是地地道道的种田把式。”
见叔叔婶婶不响,又说:“二爷爷待人不错。就是吃酒控制不了自己,老毛病。他过去当‘伪村长’,日本鬼子来了要捐,要粮。他有民族气节。不给鬼子卖力,是帮群众说话。不知挨过多少打,辣椒水,老虎凳,还去陪过决。但他始终没出卖过革命,一心向着共产党。”
叔叔说;“是,是,大家都知道。”
我说:“人都有缺点,他老了,做儿女的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叔叔看看我,把我拉到他的房间里,和我面对面的坐着,说:“房子漏是该修理。我看这样:把钱给你,只要是用在苫房子,你就大胆花。”顿了一会,他又说:“外界看来,我们是干部,钱花不完。其实我们每月才几十元。该花的地方太多,也有难处。”
叔叔坦诚、信任的谈话,把我当成家人、朋友,与村中蒙受的歧视和不公平待遇,有天壤之别,我倍受感动。
这件事办得很顺利,二爷爷挺满意,也没找麻烦。
房子苫好,生产队长却从我同青岛的关系上,想到一条创收的路子。他同供销合作社协商,打造了两部四米长的板车。准备将家乡编制的柳条箱,用人力拉进青岛商场。柳条箱轻,体积大,汽车运划不来。我是首选。
装好山一样的柳条箱包,又拎包苹果,准备到叔叔家落脚,不料晚间在睡大街,苹果被偷,只好空手进门。
叔叔房子在装潢,婶婶等下班了,将我们接到她办公室楼上,在地板上加铺塑料布,让我们睡。又提来炉子,给我们下面条,伺候我们吃好,洗好,安置睡了。又将我们的衣服、袜子、毛巾……手搓洗净,打绳上凉干。
第二天上路,我们都穿上带有肥皂香味的干净衣服,每一个人的水壶都灌满水,挎包中放了大饼、油条,还有一只煮熟咸鸭蛋。大家十分感动,一路上不住唠叨:
“这样的干部少有,我衣服上厚厚的一大层碱,她都不嫌弃,给我们洗得这么干净。”
“我袜子被脚撵地熏死人。脏得自已都懒得下手,想带回去叫老婆洗。想不到她这么干净的城里大干部,竟亲手为我们洗,太不容易!”
“我们来真给出她添了不少麻烦,什么都必须为我们想到了,吃的,喝的,像母亲一样周到。” ……
婶婶的形象很快在村里传开,成了街头巷尾和饭桌上的话题。
三
十年浩劫时,文攻武卫,挑起派性斗争。我逃到叔叔家避难。叔叔婶婶都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劳动。我同三个顽皮的弟弟一起生活了一段时光。体验无人管辖,有家难回的苦恼,三个弟弟也到老家住了些日子。
我村一个在南方做宣传部长的干部刘某,不堪造反派折磨,逃到老家。造反派说他是‘假党员’,‘假军人’,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自己找证人。求我跑趟青岛,他说他有次挂花,曾在叔叔的医疗队治过伤,叔叔肯定会有印象,请叔叔给他写个证明。
我说:“不是组织部门搞外调,自己找人写的证明,不一定好用。”
他一再哀求,盛情难却,便答应去试试。
到了青岛,叔叔正隔离审查,每天在崂山水库背石头。回来取东西正好遇到我。他说:
“开始觉得石头不算太重。岂不知越背越重。路远,还要爬坡,背到半路实在吃不消,下面人跟着,不敢停,更不敢扔,非常危险。我累得汗流浃背,咬紧牙,好不容易背到坝顶,整个人都瘫了。”
我说:“干活日久天长,别逞能。”
叔叔瘦了,黑了,精神还可以。
说到来的目的,叔叔说确有其事。
我要他写份证明,叔叔很为难。说:“造反派知道他不会假,是明治你,硬要你难看。现在形势动荡不定,不要弄巧成拙,招惹是非。”
我说:“我也为难,但受人之托,又不好空手而归。我看这样,你写封信,把你记忆中的与他见面时的情景写出来。这样追究起来,无非是一封普通信件,构不成罪名,也有证明作用。”
叔叔说:“也只能如此了。”说着叔叔就挥笔疾书,写好征求我的意见。我一看叔叔写得真不错,他回忆了当年在平度战役,在战地医院场地上“拉胡琴,猛抬头见到躺在担架里的老乡,甭提有多高兴,那时你一身军装,上面还沾着鲜血,我忙跑过去,紧紧拉着你的手,有说不完的话……听说你渡江南下了,一直没有音信,好容易打听你的地址,才写信给你,你一切好吗?……”写信日期是十年前。
四
七十年代,叔叔带领国家医疗队,奔赴坦桑尼亚,配合坦赞铁路施工,支援非洲医疗事业建设。他是副队长,主持日常工作。为中非友谊,做出贡献。
叔叔回国后,曾调叔叔到省里工作,叔叔婶婶舍不得离开,没有去。
叔叔婶婶在青岛,家乡人慕名去找他们帮忙医病,他们贴工,贴钱,有时吃住他们家。为家乡人尽心尽力,一直成为美谈。
叔叔原是青岛卫生局副局长,顾问,青岛红十字会副会长,青岛老年大学常务副校长,因患肝癌,于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在青岛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叔叔生前留下遗嘱,遗嘱中写道:丧事从俭,不烧纸,不烧香;遗体不火化,无偿献给医学事业……
叔母和弟弟们遵循叔叔的遗嘱,将他的遗体献给了青岛大学医学院,圆了叔叔的遗愿。
婶婶原是青岛卫生防疫站站长,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五日,患肺癌去世,享年七十五岁。同叔叔一样,也将遗体捐献……
四十年的变化太大了,往事历历,感慨万分。
我们登上青岛市中美丽的小山——福林园,一眼看到著名诗人纪宇写的长诗,还有一块碑上写着:“高尚的人,在此安眠,他们把自己的躯体,化作最美丽的心愿。他们睡得很香很甜,人民的思念却醒着,科学正大睁着双眼。你可听到爱心呼唤,这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是真与善的体现。”在古松翠柏中,找到叔叔婶婶的纪念墓志。墓志不大,用青岛深海中珍贵的绿石雕刻着叔叔婶婶的名字和生平。
叔叔婶婶是卫生部门捐献遗体的第一对夫妇,他们都是十多岁参加革命,一生为革命事业拼搏。死后仍不忘为后人作贡献,将遗体捐献给他们热爱的医疗部门,这是何等气派!何等壮举!这种无私无畏的献身精神,光明磊落,高尚实在!值得后人学习和发扬!
面对先辈,思想感情受到剧烈地冲击和净化。我深深鞠躬,无限敬仰,抑不住热泪盈眶……
(本篇是原名修改稿,第一节取自殷树萍叔叔回忆录《小八路智斗敌奸》)
2016,2,19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