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天向巴子也来到了这个洞眼边，和我父亲一起蹲在田头上，一同默默地抽闷烟，扯寡白。向巴子也是运气痞，他花了几千块钱油费请的一台挖土机在河里挖了一星期也没挖出一根硅化木来，他因为心痛那钱最后放弃了，没有再去挖。哪知另一户人家在他原先挖过的地方继续开挖，没两天就挖出了两根硅化木来，而且都是楠木的，一共卖了十多万元。向巴子一见后悔死了，他当晚就去找人家评理。这理还咋评呢？他不讲理自然人家也不讲理了，反倒将他痛打一场，还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他说话最后再不关风了。向巴子丢了丑，他这就想不开了，心一横、眼一闭，居然喝了农药——幸亏那农药已经失效，他被送到镇医院灌了一肚子肥皂泡水，洗了一回猪大肠，最后才没有死成，反倒被全镇人笑话一场。向巴子于是同病相怜，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说自己没得那个卵发财的命，就只有个卵受穷的命，和你老东西一样！父亲却一脸阴阳怪气，嘿嘿一笑说，你的事跟老子的不一样！咋不一样了？向巴子横着眼目反驳，你我不都是受穷的卵命吗？又咋不一样了？父亲喷口烟雾，又讪笑道，当然不一样了！你那是运气痞，老子这是想不通——你讲，这田即便是没有挖出硅化木，他们也该把老子这个洞眼给填上吧？我们事先可是说好的，最后他们狗日的居然变卦不讲信用！啧啧。向巴子唯恐天下不乱，他啧啧一声又开始扇阴风点鬼火，说他们那不是明摆着欺负卵人嘛！要是老子啊就去告，就是告到北京也要去告！要告死他们那些王八羔子！
　　 这无疑火上浇油！我父亲自然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牛咋就无缘无故掉进洞眼里去了呢？里面一定有文章——有诈！父亲这就准备上北京去告御状了。那天，我妹子又打来电话告急说，哥呀，你快回来吧，爹爹他神经出问题了，他想不通还要去告了，说是告到北京也要去告！他明天就要出发啊！
　　 这怎么行呢？没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又急匆匆往家里赶，苦口婆心地规劝父亲不要蛮干，千万莫再丢人现眼了，咱丢不起这个脸。我说你老就是去告，你难道又告得响吗？父亲说，老子咋就告不响了？老子受了天大的冤枉，老子咋就告不响了？我说，就算你受了天大的冤枉，你要去告，可是证据呢？你老有证据吗？你老要是没有证据，那就是诬告！到时候，别人反倒会倒打你一耙！父亲说，老子咋就诬告了？大家不都是证据吗？我说，即便大家都是证据，大家能够证明你的清白，可是哪个又敢站出来替你作证？到时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好说歹说，我父亲没有去，他人却像霜打的瓜叶，一下子蔫了。之后父亲就总是蹲在那个洞眼边，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洞水出神、发呆。随后父亲和向巴子就成为这水田边的一道独特的风景。最后，为了解除父亲的心结、不再去招惹人家，我只好出钱请人去回填那个洞眼。哪知我又想错了，那些挖土机手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即便是出高价也不肯。确切地说，是人家发话了，他们不敢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在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呢——这里面还隐藏着，或者说潜伏着一股不为我们所知的势力，我们平头百姓家招惹不起。没办法，我只好让那个洞眼一直留存到现在，之后谁让填老子也不让去填了。
　　 那几年我呆在外面不再回家。因为父亲变了。在他眼里似乎就只有那个洞眼了——他认为那个洞里面应该埋有硅化木的，岂料却没有——竟连半点影子也没有！父亲就总是一个劲地唠叨：我家的田里咋就没有呢？直到那一天，发现我家田坝子中央那丘稻田被人开挖了，这才恍然大悟。
　　 据说那个漆黑的夜晚，偷挖我家那丘田的人挖出了一根在本地最大的楠木树硅化木。这还得了？那可是分给我家的田啊！遗憾的是，那家伙居然谁也没有亲见，抑或是见了也没人敢来对我家说。据说挖出来的当天夜里就被人用大卡车偷运走了。传说那台挖土机一共挖了三天才把那根硅化木挖出来。这就让我气急败坏的父亲更是想不通了，他心想：那三天自己都干吗去了呢？咋就没去那丘田里走走看看呢？那些人咋就干得那么隐蔽斗胆呢？
　　 父亲心里从此便有了个死结，他再也解不开了，这就跑去报案。一进派出所大门，他就扯起嗓门大嚷：你们警察到底管还是不管啊？是不是等出人命案了你们才肯管啊？
　　 民警们就急忙跑出来，一个个简直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待问明了情况之后，便一同来到了作案现场。这才发现：挖土机开进稻田后把挖出来的泥巴铺了一路，随即又立马抹平了，泥巴并没有堆积成山，而且还把那个洞眼也悄悄地盖上了稻子，要是白天你不到现场，老远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就这样，那个漆黑的夏日夜晚，我家的宝贝就被人家轻而易举地挖走了。
　　 那天，父亲又打电话埋怨起我来，说要不是你狗日的当初阻挡，老子和别人合作了至少还分得一半钱，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子居然连个腥臭味都没闻到……更想不到的是，姨娘这时也和我父亲闹开了，说什么，这么多的钱白白便宜了人家，要是你要不回来，那老娘就不跟你过了。父亲没了法子，就只好把气往我身上撒。我做儿子的又岂能有法子？只好说，不就是钱吗，等我挣够了辛苦钱，我自己不花，到时全都送给你老花，这总行了吧？！我说的自然是气话。父亲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你姨娘不想再跟老子过了！我这才明过经来，只得说，我姨娘那是吓唬你的，你老千万莫信她！父亲鼻子一哼却说，老子不信她，难道还信你不成？信你一回，老子就损失了几十万！要是有了这几十万，老子不知都可以买几十个婆娘！
　　 这下，就扯到我的伤心事了。实际上，我的婚事就是父亲和姨娘给搅黄的。我想在外面苦干几年，赚几个钱就回家完婚，计划我都对女朋友说好了，先订婚，再等一两年就结。哪知姨娘从中撺掇，父亲居然拿着我准备订婚的钱把那老屋子拆了又重新修了一栋新砖房。我的婚事就此泡汤。为这事，我和姨娘也闹翻了，我质问她：凭么要主宰我的钱？那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苦命钱啦！见我发火了，父亲就出来当和事老，他说这么做，其实也是为我想，说现在街上哪家修的又不是洋房子？不修洋房子，哪家娃子又能讨上个好婆娘呢？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如今出门打工的人大都生活在大城市里，今后的目标就是要变成城市人——我一直都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努力地去做的。我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者说身份，我不想永远地去做一个乡巴佬。这可谓我的终极理想。如今这么一闹，不仅我的婚事泡汤了，就连父亲——他也在我姨娘的威逼之下投降了，最后举起降旗，开始向我发难。因为姨娘对他恶狠狠地说，那十几万块，你给老娘要回来了，老娘哪天再回来！姨娘吐口唾沫都是钉，她就这样回娘家去了，一去几个月不回。
　　 自那以后，我父亲就天天去那田坝子中央，无论天晴下雨、落雪飘霜，一个人都会站在水田边，傻傻地望着硅化木残留的泥印子发呆。这时，远古那天崩地裂、沧海桑田的一幕就像放电影一样，老是在他的脑海里重播、浮现。又一天，父亲居然突发奇想，请人把洞眼里的水抽干了。大家以为父亲抽水是为了去回填那个大坑，哪知水一抽干，他居然跳下去了，并且对着看热闹的人说，你们把老子给填了吧！我就不相信，老子变不成一根硅化木！
　　 你这是干嘛？你老都老了还有没有一点名堂？上来，快上来！大家赶紧劝说起来，还以为他是在搞笑呢。父亲居然一口的王横话，他说，老子就是没得名堂！老子不上来，就是不上来！
　　 嘿，他还来劲了。大家就开始揶揄起来，说：你不上来是吧？难道把你狗日的埋了你就变成硅化木了？你也不屙堆稀狗屎自己照照！
　　 父亲居然耍起横来，他不上来就是不肯上来，忽地腾空一跃，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还非要人家把他埋掉不可！
　　 这不是纯粹在耍赖吗？大家一时都傻眼了。
　　 其实，在我赶回家之前，父亲在那个洞里都已经呆上好几天了，他胡子花白，形容枯槁，浑身是泥。我知道，没有哪个能够轻易劝说得动他的。这时政府来人了、公安来人了、法院来人了，一个个全都不管用。有一天，看热闹的向巴子突然规劝道：其实最想死的人应该是我，你个骚牯子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老子不是想不开，老子是真想去死啊！我父亲说。
　　 你还是上来吧，向巴子笑说，政府的人不敢埋你，村里的人不敢埋你，谁也不敢埋你，因为你还活着！你活着谁要是埋了你，那就等于是谋杀！你还是赶紧上来吧！
　　 父亲一向说不过向巴子，这就沉默开来。他于是什么也不说，就是不上来。我妹子就说，爹，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就给我哥打电话了！
　　 父亲说，你不要打，就是你哥叫我上来老子也不会上来！父亲也开始耍赖了，他说你们还是赶紧把我埋了吧！老子也要变成一根硅化木！大大的硅化木！
　　 向巴子就笑开了，说你个老倔驴，你放什么瘟狗屁呢？哪个敢来埋你？要埋你自己把自己埋掉！看你狗日的有这狠气不？
　　 父亲被激将，他一下被激怒，这就叫我妹子拿把掘头来。我妹子不肯，父亲就开始用手爪抓泥巴，一把一把地抓——他真想自己把自己埋掉！
　　 天啦！见父亲手都抓出血来了，手指甲都抓破了，我妹子又只好给我打电话说，爹他想要把自己变成一根硅化木，自己想要把自己埋葬掉了！我想这咋可能呢？因为人又不是木头，又咋能变成硅化木呢？一定是父亲的脑壳出啥问题了。
　　 这时天已黄昏，如血的残阳洒向大地。我踩着一地的血光，怀着莫名的心情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妹子正好等在大路边，她一见我就嚎啕起来，说哥啊，这可怎么得了？爹他真是不想活了！我说没事没事，没有的事！我拍了拍妹子的头，一阵安慰。心想：好死还不如赖活呢，父亲他想死不就因为钱吗？再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他都想去死了，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这时稻田边黑压压一片，如蝗虫，一个个交头接耳，莫衷一是。我和妹子走近时，但见父亲依旧孤零零地站在洞里边，蒙头垢面，满眼充血，瘦骨嶙峋，样子就如同泥猪。很沮丧。那时父亲都已经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他甚至连饭也不吃。我以为，父亲一见我就会冲我发怒，哪知一见我他人就蔫了，就像霜打的瓜叶一样，不无懊伤地说：儿子呀，你不要以为老子疯了，老子不是在想那些钱，老子是想不通啊，你讲我家的宝贝咋就像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还做了个展翅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父亲是在异想天开，他内心有几多的苦楚，就说，既然煮熟的鸭子飞都飞了，你老就不要再犯浑了，我告诉你——你是变不成硅化木的！因为你不是木头，你只有个肉身！而肉身都是要腐烂的！你还是赶紧出来吧，你不要再犯浑、丢人现眼了！
　　 父亲不以为然，他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老子就不相信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后，老子就变不成硅化木？！
　　 你老到底还讲不讲理了？我终于发怒了，大声吼道：你老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那你真就要被这土眼埋了！你讲，哪有肉身不会腐烂的道理？
　　 你放屁，五台山那个得道的和尚死了肉身不是几百年都没腐烂嘛！父亲居然振振有词地说，还有金字塔里的木乃伊，还有楼兰的木乃伊，不是也都没有腐烂吗？哼，老子天天看电视、看新闻，难道电视也会做假、骗人？
　　 爹，这不同！我也大起嗓门说，人家和尚的肉身之所以不会腐烂，那是因为人家是得道高僧，得到了天地之灵！人家金字塔里的肉身之所以不会腐烂，而能够变成木乃伊，那是因为人家埋的地方是沙漠，尸体也被药水处理过，很少能够接触到空气！这都是最最起码的科学常识——道理，你老不懂！
　　 哼，你狗日的不用拿道理来骗我！父亲乜着眼、横着眉，指着自己的脚下，又跺了跺说，如果这不是块宝地，那这些木头又咋能够硅化？这些木头能硅化，那就说明它不再是木头！现在老子就要埋在这里，老子就不相信几百万年过后老子就硅化不了！
　　 我知道，父亲在说疯话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父亲说的不完全是疯话——至少他已经活明白过来了，明白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这时，一抹斜阳穿过后山投射下来，透过人群又落在父亲光光的头上。我想父亲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不也是如此吗？试想这么多年来，我又干了些什么呢？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从一座城市又到另一座城市，哪里又是我最后的归宿呢？我就像一只南来北往的候鸟，一直都在不停地奔波和寻找，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空，和一棵高枝，可在这鸽笼似的城市里，既没有我的麦田，也没有我的麦子，我不适应这里浑浊的空气，我满眼里全都是尘埃，我穿透不了弥漫在这城市上空的阴霾，我不知道该往哪里飞了？其实，我也好想反哺跪乳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去，可是这个叫明溪的地方如今河水也被污染了，到处都是臭水，污浊一片，哪里又还有日月映亮的溪水呢？如此也罢，我也发横了，我也豁了出去，一步上前便跪下道：爹，你要是想硅化，那好，儿子也下来跟你一同硅化！想要不朽，咱父子俩就一同不朽！
　　 我就立起来要往下面跳！
　　 别别别！父亲连连挥手，居然跪下来，又不停地哀求道，儿子呀，你不同，我已经是老朽了，埋在这地方正好与世隔绝，因为我迟早都要变成黄土！可是你不同，你还年轻，说不定哪天真就变成根栋梁了……
　　 我一怔。不待父亲说完，又一屁股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