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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我的干爹干娘(散文)


作者:沈晓密 童生,538.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82发表时间:2016-02-27 13:55:55


   街衢的两旁,依次站着男人和女人,男人身着浅红色彩服,头戴深黄色毡帽,像一排红烛,把街衢照得通亮,他们是在作一种无名的法式,恫吓黑暗的来临吗?女人身着深绿色彩服,头上围着浅黄色方巾,把个街衢打扮得有模有样,她们是在用绿的颜色和招摇,呼唤春天的来临吗?……当那一群人的背影复现在岭上的时候,范四平已经端坐在他老娘的身旁了。从此,范老太太的门楣上便挂上了“人民功臣之家”的匾额。那一刻,也真就像有一道春光掠过山坳,村寨也因为住上了一个人民功臣而有了光荣的模样,不久,那些个男人和女人就把属于村寨的光荣告诉了山外。
   似乎有些宿命的味道,村寨把范四平向往的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比如田野,比如河流,比如牛羊,还有那个美丽的女人。乡村的田野有城市废墟的对照就更显得广阔;乡村的河流有残垣断堞的反衬就更显得柔软,羊群祥云一样飘在岭上,给这一方天地觅得多少安宁与希望,他醉了……他常常对着田野对着河流对着羊群唱歌。多少年以后,在一个夕阳斜照的傍晚,他跑到山岭,把他的歌声送给了那个牧羊的女人,她是村寨里最美丽的女人。
   老政委到底等到了范四平有了女人的消息,他得到消息后就老早从上海赶来。当范四平从老政委手上接过大红色旗袍和深黄色军装时,他久久地盯着老政委鬓角上的垩白。他的目光呆滞,表情像一次战斗过后的战场--静穆,死寂,还有荒凉。
   十年,才十年!怎么就……范四平喃喃自语。他在感伤什么,只有老政委明白。可老政委偏偏叉开话头:我说四平,老子!不,是爹,爹给你送嫁妆来了,怎么?你不乐意啊,咋这副怂样呢。爹?对,俺还有个爹。范四平呆滞的目光还原了些许的灵动。我只剩下这个爹了!怎么?你娘她……老政委微弱的嗓音里含混着沙哑。对,俺娘她五年前就死了。唉!老政委长叹了一声,那是他第二次把叹息送给了范四平。
   1960年阴历五月初六。那天村寨醒得很早,范四平整装后就兴冲冲地来到村边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形似套马杆,绕着村寨转了一圈,然后向极远的山口拓展,一直把绿色铺到了天上。范四平的身影在绿地上丢下了一点深黄。这时,绿与黄便有了血脉亲情,也许,黄是绿的沧桑,黄是绿的悲壮;或许,当年那些与范四平并肩的汉子们冒死拼争,只为这一片绿色的安宁。这样一想,就觉得生命以灵性和勇敢守望领地,又以自然和本真归于泥土。
   那个美丽的女人朝范四平走来的时候,恰好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在她的旗袍上撒了一层金粉,使大红旗袍更显得鲜艳,她的笑容夹杂着一点羞涩,这让她的美又添了几分含蓄。他们抱在一起的那一刻,范四平掉了两滴眼泪,一滴化作草上的露珠,一滴变为旗袍上抹不掉的痕迹。我相信那是生命本质的流露--再朴素的心也要有鲜艳的装扮;在刚硬的汉子也要有温柔的陪伴,即便是贫瘠的土地,也还是要穷尽所有的顽强,生养一片带有希望的绿色。
   就在那一天,那个美丽的女人成为美丽的少妇。往后,辅仁和辅义又让她成为母亲。就这样,他们走过了那个春天,走过了许多有春天的四季。
   现在我想,往事必然是属于一个人的经典,经典的不朽在于不朽的章节。我常在长夜里游历漫漫光阴,用记忆翻看那些章节,心就在遥远的地方感动或流泪。我想念后来成为我干娘的那个美丽少妇,怀想她渐渐变老的样子,直到恐惧分焚尸房顶的那股黑烟。干娘和干爹抛开世间的杂芜,用原始而朴素的情感,在属于我一个人的经典上写下了不朽的章节。我翻烂了那些章节的纸页,于是把它抄写下来,回看我留在纸上的斑驳,便觉那是我聊以自慰的痕迹。除了在纸上留下斑驳,我还能找到什么办法聊以自慰呢。
   7
   永别干娘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失眠,我在失眠的时候经常伸着脖子往窗外看,看窗外黑压压的天向我扑来,我的心就又陷入了烦躁和迷茫,我经常埋怨自己心血来潮去了上海,错过了跟干娘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
   母亲看我憔悴就对我说:你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凡是要想得开,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日子久了,我尝试着原谅自己,母亲说得对,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包括生命的那些个事。我把母亲的话放大了想,竟想出了离奇与荒唐。我想我两岁的时候,喝母亲的乳汁跟喝恶妇的冰水,绽放的大概是同一种笑容。记得我的父亲有个作家朋友,那个作家曾写过我两岁的时候那种没有内容的笑容,他使用了“未惹尘埃”、“天真无邪”等诸如此类的词汇。他一定厌恶尘埃和邪恶,但是,他决定不了世间有无尘埃和邪恶,他赞美我的笑容,不如说是赞美离奇与荒唐的理想。
   我六岁的时候成为干娘的义子,九岁的时候,我就淡出了干娘的视线,我精瘦的背影挤在干娘的心里,她的心一定隐隐作痛,因为我看到她在哭泣,她的手飘在半空,像秋风摇动的一片叶子。我离开了那个村寨,离开了我的干娘,离开了被干娘的目光照耀过的草屋,还有草屋隔壁干爹喂马弄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回到城里的头一天晚上,我躺在空落落的床上流眼泪,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眼泪的名字。渐渐地我长大了,心似乎发育得丰满了,这时候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亲情,那久远依稀的眼泪似乎才有了名字。我错过的不仅仅是跟干娘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我更错过了与干娘应该有的那些个属于我们共同的往事,我不该埋怨我心血来潮去了上海,我该痛惜人心发育得缓慢而丢失了与干娘更多相依为命的日子。我该如何从连绵不断的忏悔中走出来?看来,只能强加给自己一个善意的谎言: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
   大约五十岁前后,我的心就好像随意在村寨捡拾的一片叶子,光阴把叶子夹在属于我一个人的经典里,脱水的叶子没了丰盈,只有叶脉瘦骨嶙峋地伸向叶片的边缘,薄如蝉翼的叶片是沧桑堆积出来的醒悟,还是衰败对兴旺的念想呢,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老了,老得弱不禁风多愁善感,常常活在往事里。
   我五十岁那年的秋天,似乎知道用成熟的眼神看那个在我眼前轮回了五十次的季节了。我看水瘦出了一河裸石,我看山脱衣一般把脊背坡岭露在外面,还是能看见一簇一簇荒草野树的摆动,它们用最后的力气,招摇着曾经的健硕。村寨的断壁残墙也从绿荫的铺盖里跳了出来,似乎非要揭穿铺盖下面的谎言。忽觉秋天是衰败萎缩出来的广阔,我呢?也一样,是脱水的身体煎熬出来的那一丁点的成熟。我开始盼望一场雪,雪可以把一切衰败简化成一片迷茫。雪还需要等些日子,夜马上就会来,好歹漆黑的夜也是可以依赖的假象,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是我的思绪,我躺在炕上,纷繁的往事把我的心搅得沸沸扬扬,这是常有的事,只不过那晚我是躺在干娘的炕上,心里就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或许那种别样的感觉叫伤感叫酸楚叫愁绪,好像找不出太恰当的语汇描述我的感觉。
   子夜,屋门嘎--吱--发出一声很长的轻响,随后便是干娘刷啦刷啦的脚步声,干娘从上屋过来掖我的被角,吻我的额头,然后她模糊的影子就萎缩在黑暗里,还有她刷啦刷啦的脚步声,也像一根燃起又很快燃尽的火柴消失在黑暗里了,夜又静了。
   干娘吻我额头的时候,她干瘪的嘴唇上风干翘起的死皮扎得我心暖,扎得我心痛,扎得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唉,多大岁数也得有个娘啊!我猜想那夜,干娘肯定跟我一样回忆我们共同的往事--
   1967年那一场秋雨,像徘徊在季节边缘的怪物,绵若柔水,冷若坚冰;细如牛毛,硬如钢针,斜风打过,刷子一样揉搓在我的脸上。秋雨浸泡过的土路,路面软乎乎的,马车滚过,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土路有足够的耐心让那匹老马筋疲力尽。车把式是我们同村的藏爷,藏爷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抽打马背,他口上呼出的热气白蒙蒙的不断地被斜风吹散在茫茫的秋雨里,他时而捏着鼻子,哧的一声把鼻涕擤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然后一甩,像放飞一只受伤的野鸟,落在我的脸上。于是我的脸上有天上的雨水,有藏爷的鼻涕,唯独僵硬的眼泪是我自己的。
   藏爷回头看我的时候,面前隔着雨雾,雨雾像被风吹起的纱帐一样,飘飘忽忽地挡在我的眼前,朦胧间,我还是能看见他焦躁的表情,他的眼神里满是抱怨和厌恶:小子诶--小子,瞧你这鸡巴命,上回你搭我车刮大穷风,这回你搭我车下丧巴雨,怨不得你爹他遭那活罪,养你这么个薄命的小子,你爹那亩田地里还能有个晴天朗日才怪呢!嘚—驾—藏爷又猛地抽了一下马背,马车滚过一道凹坑,车板忽地弹起,我冰冷的身体直挺挺地被甩落到冰冷的壕沟里。
   我蜷缩在母亲怀里的时候,感觉比壕沟还冷,硬邦邦的脑子里全是父亲还有跟父亲一样的“黑五类”泡在水坑里捞青麻的景象。我回想麻杆和水坑漂浮的冰碴把父亲的前胸和手臂划破,鲜红的血浆在水里漫延的样子,心就像被扎,身体也跟着激灵一下,然后全身就开始抖动。父亲跳出水坑,赤裸着身子把我抱起轻轻地放到藏爷的车板上,他转身时的背影光秃秃空荡荡的,真像天地造的一个有形的虚偶。
   多少年以后我曾想过,父亲为什么带着流血的伤口,丝毫也不犹豫地往水坑里跳,难道他身为医学博士,竟不懂得伤口泡在脏水里会感染,会恶变成败血症,甚至会死吗?不是!他懂,他什么都懂得。那时,他一定不在乎死亡,或许对死亡怀有成熟的向往和期待,他是想给死亡找一个体面的理由,不想让他的儿子长久地背负他的父亲“畏罪自杀”的名声?他最终还是控制了以死亡为目的的自虐,也许他回头看了几眼晃动在山腰上的马车,心里又有了太多生的理由。
   细想父亲的生命片段,便觉他是生命舞台上的悲剧人物。当年,他放弃了祖父留给他的家业,叛逆地出国学医,若干年以后便背上了“里通外国”的罪名;曾几何时,他不顾族人的反对和蔑视,执意迎娶一个寒门女人为妻,又武断地把他们的儿子带到这个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世界。他不断的地追求自由,又不断地把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最后就连求死这件与旁人无关的事都不能自作主张了,以至于默念几个诸如坚强、顽强等虚拟的词汇和想象出来的幻境,完成着自己也说不清结果的等待。实质上,是日复一日地拖延生命的苦难……
   我醒来的时候是个黎明,头天那一场绵绵细雨洗净了一个秋天,晨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硬邦邦的脑子里竟也干净得一片空无了,全身瘫软得像壕沟里的烂泥。我不知道昨夜今晨,我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持久地看着窗外,她看着窗外的景象,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多少年以后,我的下巴上长出了黑夜一样颜色的绒毛,却还是常常忆起笼罩在那个黎明里的背影,我曾在十年以后的相同季节去了那个村寨,站在母亲站过的窗前,重复母亲的样子,猜想着母亲的联想--
   光秃秃的榆树莫非是兴旺留下的遗物,挂在颓檐下面的燕巢莫非是安宁留下的遗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对一切的念想。远处,一片灰色的广阔多像丈夫身上那件长袍:阡陌描出了补丁的形状,河汊撕开了破旧的模样,连绵起伏的瘦峰弱谷便是秋风打在长袍上的浪迹。这样想来,秋天便又是一场葬礼,一场毫不颓废的葬礼,即便赴死,也要穿上洗净的长袍。
   窗外依旧传来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三五四个地聚拢在我家的门前,做着弹泥丸的游戏,嘁嘁喳喳像颓檐下面的雏燕。我每次听那声音就有想飞出去的冲动,可是少年的无忧和不羁似乎是我垂涎的物象,能听到也能看到却不是我的,母亲听到孩子们嬉笑的声音才转过头看我,她原本明亮的眼球,黯淡得像孩子们目标坑里的泥丸。她持久地看着我,把复杂的目光灰蒙蒙地撒在我的身上。这时候,晨光渐浓,黎明走了,秋天也渐渐地走向了漫长的冬日,孩子们的声音连同他们的无忧和不羁走向了一片灰色的广阔之中了。
   村寨下了一场大雪,那是1967年的第一场雪。母亲把火盆端放到炕上,火盆扩散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不断地被一屋寒冷吸纳吞噬。母亲的手搭在火盆上,她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输液似地观察我的反应,一点一滴地把秋天里的“昨夜今晨”告诉了我--
   那天,我搭藏爷的马车从父亲干活的麻场到家,萎缩在母亲的怀里不久便昏睡过去。母亲心里没底,就找来那个少妇陪伴,母亲与少妇用酒为我擦身,折腾了大半夜仍不见好转。凌晨时分,我的身体开始痉挛,情急之下,少妇从隔壁牵出一匹白马飞身上去,赶往三十公里以外的公社卫生院。在返回的路上,她心急火燎扬鞭过猛,那马嘶鸣一声忽地跃起,少妇跌落马下,摔断了左臂。当藏爷赶去时,少妇瑟缩在路边,右手依然紧紧握着衣袋里的两支“安痛定”和一包“安乃近”……
   良久,母亲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窗外,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榆树身上挂满了冰清玉洁,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凄美,我甚至幻想,那一刻,树上也一定落上了母亲口中关于秋天的故事,不然,冰清玉洁的凄美,怎么在我的心头从未消融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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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的干爹干娘】此篇散文以干娘去世开篇,用恢弘、大气、细腻传神的笔墨,勾勒了一幅远去的,具有时代特征,一个不幸遭受磨难的一家人,遇到了美丽、善良的干娘,和有着传奇色彩的老革命一一干爹,他们二位不仅人性美好,也明辨是非,在那些阴云密布的日子,共同谱写的怜悯和大爱情怀的史诗般感天动地的故事。用自己心灵深处的感悟,在细腻的场景描写和环境烘托下,用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文字里,作者回避了磨难的残酷场面,笔墨着力写出了自己和家人与干娘、干爹之间的沾满真情的人性之暖的心灵体验。文章磅礴大气,文风沉郁,字字句句敲打着读者的心跟着疼痛,字里行间闪烁着人性的光芒,给人希望。也诠释一个道理:世事无情,人间有爱!语言极富感染力,读来令人潸然落泪,也给人留下旷远的思考空间。一篇值得品鉴、内涵深挚、艺术性极强的佳作!推荐共赏!问好作者!【山水神韵:春华秋实】【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22700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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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春华秋实        2016-02-27 14:00:24
  含泪编辑完此篇,除了感动就是震撼。散文以干娘去世开篇,用恢弘、大气、细腻传神的笔墨,勾勒了一幅远去的,具有时代特征,一个不幸遭受磨难的一家人,遇到了美丽、善良的干娘,和有着传奇色彩的老革命一一干爹,他们二位不仅人性美好,也明辨是非,在那些阴云密布的日子,共同谱写的怜悯和大爱情怀的史诗般感天动地的故事。值得品鉴的佳作,问好沈老师,祝福快乐创作!感谢您给山水社团带来的精彩篇章!
2 楼        文友:文淼        2016-02-27 16:47:46
  读完此文,几次落泪。感动于人世间这份真情真义,感动于干爹干娘的善良和大爱,更感动于在磨难面前那份坚毅和豁达。作者用细腻传神、大气厚重的笔墨,呈现给读者的既有疼痛又有感动。拜读佳作!感谢沈老师赐给山水这么多精彩!问好老师!
因为喜欢,所以执着。
回复2 楼        文友:沈晓密        2016-02-28 10:18:22
  问候文淼!!
3 楼        文友:沈晓密        2016-02-28 10:03:51
  作者问候春华秋实,文淼
4 楼        文友:在河之洲        2016-02-29 09:24:01
  喜欢这样大开大合讲述家庭讲述故事和人物的散文,本文中的人物感人,故事感人,情感充沛,压抑不住的情感在本文中随处可见,干娘,母亲,父亲的形象让人过目不忘,值得一读再读。
回复4 楼        文友:沈晓密        2016-03-05 14:53:50
  谢谢在河之州高评论,问好!!
5 楼        文友:林兆丰        2016-03-09 10:48:58
  沈老师散文《我的干爹干娘》读后感动之余,能体味到作者真情的流露,大手笔、大情怀!惊世之作!我要好好学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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