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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我的干爹干娘(散文)
我同样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上屋的门,不想干娘她端坐在炕沿上,我看到她的眼圈湿润润的,于是认定她的确在回忆我们共同的往事,她也许和我一样受不了往事的折磨吧。持久地回忆往事,我相信,最刚强的人也会软弱的。
干娘似乎想到我必会过来,她不慌不忙地打开包裹:卿儿,你明天就要回城里了,下回不知道啥时候还会来。她说这话时有些哽咽。这是娘给你做的圆口布鞋,一晃你也不年轻了,这往后啊,就可以脱下板脚的皮鞋,接着穿娘给你做的布鞋了,娘给你做了二十五双。虽说不耐看,可穿在脚上轻快又舒坦,走路也踏实。干娘不慌不忙地系上包裹,像自语又像对我说:这人啊,穿完了土的穿洋的,回头看还是土的好;吃完了粗的吃细的,回头看还是粗的好;碰完了露水抹胭脂,回头看还是露水好。这田地也一样,上完了大粪上化肥,回头看还是大粪好……
干娘抬起右手摩挲了几下我的鬓角:唉,人这一辈子啊,就像一支烟卷,点着了,吧嗒几口,那烟灰就到嘴边了。一想你小的时候的事儿,就像在眼前似的,这一眨巴眼睛,你都当爷爷了!你小时候啊,娘一唤你,你就像只小狗儿似的一蹿一蹿地蹿到娘的怀里,如今娘抱不动你了哟!
干娘的话,似乎把我带到了从前,带回了那个春天。那个春天,我在干娘家认识了一个姑娘,我在那个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能看懂的内容,我回到城里以后便开始跟她鱼雁往返,似乎有一种情绪开始躁动,常常趴在被窝里读她写给我的情书,体味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潮荡漾。想不到干娘知道了这事,竟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我家,我头一回在她和善的脸上看到了愠怒:卿儿,你找媳妇娘心里乐,可是你找她?干娘迟疑了片刻接着说:娘心里乐不起来。你以为这找媳妇是看大戏吗?不能看长相啊,别看她长得像天仙似的,她就是西施貂蝉娘也不乐意,让她跟我的卿儿过日子,娘心里没着落!
两年以后,我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干娘握住新娘的手,她的眼神像刀片一样在新娘的身上游移,似乎那眼神非要划破新娘的衣服,再划破她的皮肤,看看她的心,她的眼神把新娘弄得毛炽炽的。当干娘的眼神移到我身上的时候,她竟失控般地大哭。我的干娘啊,她对她卿儿的未来怀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又怀有多少祈盼和期待啊!她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卿儿,咱黎民百姓的日子啊,也不怎么难过,穷过富过啊都不碍事儿,心里舒坦就行。可这找媳妇的事比天大……你收工不打怵回家,黑天不打怵白天,在外头憋屈了,看看她的笑脸,听听她热乎的话,心就敞亮了,那你这辈子啊就没白活……
我想念的黎明,在我不想它的时候却来了,干娘锅里的米香味在草屋里弥漫开来,我推开屋门,凉风扑了进来,屋子里一团热气,灶台下那一团火焰,把干娘苍白的脸照得通红。热气渐渐散尽了,干娘的脸依然苍白。草屋的棚上,墙上,到处都挂满了水珠,那是干娘的眼泪还是我内心渗出的悲凉呢?
火车钻进城市仿佛钻进了棉被里,这座城市压在浓重的霾下,看不见楼宇也看不见路,点点霓虹睡眼惺忪般吃力地眨着,像失眠的眼睛,衰弱而烦躁。火车把我带进了城市,可脑子里依然是那个村寨的景象,便觉这座我熟悉的城市陌生起来,明明是到家了,却有一种背井离乡的酸楚。想这几十年,想我白昼画地为牢蹒跚在烂熟于心的街巷,夜晚我囚于四壁,身体成为四壁里的困兽,唯有我的思绪在四壁的外面自由地行走。安慰与欢喜,愤懑与沮丧都是一个人的游戏与戕害。外面?外面有谁知道你的存在呢?我常常像个导游,努力把思绪领到干娘的草屋,思绪到了那草屋,愤懑与沮丧便飘然逝去,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满城的霾。我怀想那草屋,那是我灵魂的屋宇。这个时辰,我的干娘一定躺在草屋的热炕上,她看了一眼座钟,扒拉一下干爹,悄声说:咱的卿儿到家了……
我这样想着便推开了家门,母亲在等我,她也许是在等那些逝去的往事。那一刻,在母亲的眼里,我一定是那个村寨的标签或者符号。母亲没说什么,她缓慢地打开了包裹,双手颤颤巍巍地捧出一双布鞋,先是把布鞋贴在脸上,移动嘴边吻了一下,然后放在胸口。她放下布鞋的时候,眼睛里尽是我能看懂,但又说不明白的泪光。她到底还是注意到我在她的身边,于是回头对我说:卿儿,你干娘打的嘎渣厚实,她做的布鞋,同样是五层底,你小的时候,两年才能穿破一双。
两年?二十五双?我顿觉像被电击了一样,头顶忽悠一下,一种热辣麻的感觉向全身扩散。干娘送我的二十五双布鞋,恰好是五十年啊!我懂了,那是我七十一岁的干娘,把她的祈愿细针密线地缝在布鞋上了,她多么希望她五十岁的义子长命百岁啊!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哭声囚于四壁,压在霾里,局促而卑微,微不足道。
现在让我想想:人总是对已知的评判安排未知的将来;总是以谨慎的设计提防已知的苦难;总是以虚无的希望完成现实的体验。当一切被强大的神秘推向不随人愿的时候,便以命的无常信任神的永恒,把一切归于命定。
归于命定?就这样想吧,这样想心里能好受一些。当年,我患败血症的时候,干娘对着神龛泪流满面,长跪不起。如今,干娘瞒着我患了肺癌,我这个粗心的义子竟然毫无察觉。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化作了一团浓烟,她剩了一捧白骨。我捡拾干娘骨殖的时候没有眼泪,眼泪被骨殖的温度烤干了。
10
午后,我扶着干爹走出村口,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他的脚步很犹豫,就好像怕踩到地雷,但还是趔趔趄趄地挪到了他和干娘结婚那天站过的草地,我头一回看到他的眼睛那么黯淡而惶恐。他在想什么?想他身边的新娘吗?那时候他的新娘才二十岁。于是我想,那时候干娘的一生就已经在草地上写好了,从绿到黄,一路风雨,沿着草地上的甬道写好了。二十岁的少女有着什么样的梦想?二十岁的新娘有着怎样的祈盼?梦想和祈盼又与她何干?她提着裙裾,或急切或缓步绕过院子里的果树,闪过屋檐上掉下的露滴,迈进那间草屋的门槛,然后驻足回头看那甬道,甬道早就有了她无法更改的平坦与坎坷和温馨与悲凉。那平坦与坎坷,温馨与悲凉消磨在四季里,草地繁茂它在那儿,草地衰败它也依然在那儿。
眼前那棵老榆树蓦然垂泪,仅剩下的几片叶子也啪嗒啪嗒地掉到枯草上,等到掉完最后一片叶子,它依恋的那个季节就远去了。我想,也许干娘为少女的时候,就爬过那棵老榆树,她骑在树杈上,眯着眼睛扫过草地,抬眼把目光送到极远处的山口,看山口豁开湛蓝的天,想天边没有尽头的苍茫。然后,从树上下来,倚在树身上,再看路过树前那几个俊朗少年,走近了又走远了的背影。太阳把她的脸照得通红,她是不是有很多朦胧的幻想和成熟的渴望?但是,从打干爹把他的歌声送给了她,她朦胧的幻想和成熟的渴望就成了干爹歌声里的节奏,唉,这一唱就是五十三年。
从干娘爬到树上,到如今我和干爹站在树下,这中间发生了多少关于生命的事件啊!她不会想到,往后,有那么一天,她宿命般地有了她的义子,她把她的义子装在心里,这一装就是四十七年。我分明看到,焚尸房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苍茫,把所有的牵挂托付于长天。
辅仁和辅义过来唤我和干爹回家,我迈进草屋的门槛,看见洗得褪色的铺盖,磨得铮亮的井把,碰秃了棱角的锅铲……顷刻间,一切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油彩抹出来静物,我的心顿时像干爹的眼睛一样黯淡而惶恐。我疾步迈出门槛,逃到院外,躲避那些我熟悉的静物。我把我的目光送到远处,远处的道路就走进了我的眼睛,我看那道路或寂寞地躺在野地上,或吃力地绕在山腰间,曲曲折折地向前又没了踪影,百转千回地升起又落到无名的山脚。不由得让我想起满岁的孙儿抓周的时候,随意在纸上画出来的乱线。我不知道那道路到底通往何方,但我知道都通往与生命有关的地方:比如村寨,比如粮田;比如洞房,比如坟墓。当我踅回草屋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在那一刻沿着固定的路途,走向了没完没了的未来,走进了无穷无尽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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