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工的时候棍子还是没有回来，“棍子死那儿去了，还不回来。”艾叶咕囊着，生怕二队长吃不了亏来找茬，猪草也不搭腔，只是闷声干活。
　　 “猪草你还是小心点，棍子哥也不来，二队长怕要来找麻烦，”老跟也一样担心。
　　 “好你个猪草，还敢打人，”说话间二队长已带几个人气势汹汹赶过来了，猪草也不是怕事的主儿，铁锨一提就准备干仗，这时大队干部也来了，不问皂白就说：“把猪草这小子捆起来，好大的胆子。”
　　 “谁敢！试试看，也不问问猪草为什么要打这二球。”话声未落，但见棍子倒提铁锨直奔二队长而去，二队长一看不好，撒腿就逃，那大队干部早没了来时的气焰：“棍子兄弟，别价，有话好好说。”
　　 “说你妈个腿，老子先把你废了再说，”棍子提着铁锨又奔大队干部而来，那人一看事不好，忙不迭逃避而走，随二队长来的几个人本来就不想惹是非，一见棍子猪草都不是省油的灯，也做鸟兽散。
　　 棍子拉上猪草艾叶老跟，不依不饶，也奔大队指挥部而去，好在大队主任有些威望，好话赖话劝了一阵棍子，问了老跟事情的原委，当场让民兵把二队长捆了一绳子才把一干人的火消了，也好在二队长这一下闹得棍子他们名声更大了。
　　 过了几日，大队长来找棍子，说公社要组织宣传队，让棍子艾叶老跟他们准备准备。
　　 也就是这个宣传队，最终弄走了艾叶，也最终让棍子伤心离去，开始了漂泊生涯……
　　 艾叶最爱吃老跟家的洋芋搅团，其实不要说艾叶，老跟和棍子他们爱吃，这里的好多男女都爱吃，大夏天的，老热的天，一碗细腻嫩滑，凉爽香辣而又柔韧的美食入口即有一种久违的欲望——再来一碗，嗯，再来一碗，就想再来一碗以解心底的渴望。
　　 以前老跟曾跟人家用白面馒头换过一碗，那时的白面馒头的奢侈程度丝毫也不亚于现在的海参燕窝。有的人别说一年，甚至半辈子都吃不到一个。老跟难忘最初那碗搅团给自己的逗引，那搅团如同一个孤岛漂浮在一碗浆水中，新炒的韭菜咸菜荡漾其中，烫焦了的油辣子覆在细腻的搅团上散发出诱人食虫的香，艾叶也忍不住凑到跟前，分而食之，自此都就被迷上了。
　　 老跟过一段时间想，艾叶也想，想的结果就是老跟妈妈忍不住她们的纠缠，用自家石窝窝搨了第一碗洋芋搅团，老跟妈妈对吃食颇为讲究，还亲自去菜园割了一刀新韭菜，炒了，还拿出年前上山拾的野葱花炝了浆水，泼了一大碗油泼辣子，那天，老跟妈妈煮的一大锅洋芋被风卷残云。
　　 自此老跟熟知了洋芋搅团的制作工艺和流程，这也为她和棍子猪草他们那几年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无意中抛下了一根救命稻草。老跟记得当时妈妈说石窝窝太小，搨不了多少搅团，要是有两三个人吃根本搨不了，于是就撺掇艾叶在棍子跟前嚷嚷，每天叫唤要吃洋芋搅团，棍子吃过一回，也知道好吃，更别说艾叶老跟几个馋嘴的丫头老在耳边撺掇。
　　 一天晚上，棍子带猪草他们偷来一棵老榆树带根的半截，那半截树根足够老跟一围大，弄回来把截面弄平整，猪草从家里弄来个铁球烧红了放在平面正中间烫出个窝窝的雏形，那个大木窝窝，棍子猪草弄了整整三天才把里面打磨平滑，老跟用油麻搽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为一味美食制作了上好的工具。
　　 艾叶在宣传队的表现深得公社器重，于是被推荐到了县文工团。后来又被推荐到地区文工团，据说时间不长又被部队文工团选拔去了，再后来就没了艾叶的音讯，其实也不是完全没了音讯，老跟知道艾叶几次回来办理手续时都找过棍子，也找过老跟他们还留话让棍子来找她，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这话老跟就烂在了肚子里。
　　 本来棍子也被县文工团相中了，但大队干部说棍子太刺头。同时还有个版本就是二队长去县里反映了等等，反正后来就再没有棍子的戏了……
　　 老跟难忘的是，在宣传队的那些日子，欢乐着，煎熬着，打发了许多时日，欢乐的是每天能和棍子在一起演出，被棍子当小孩一样照顾着，煎熬的是棍子总和艾叶有意无意躲开她单独出去，甚至有天晚上演出的空档在一个麦草垛子跟前老跟看到了搂抱在一起打滚的棍子和艾叶。
　　 老跟总能感受到棍子照顾她跟照顾艾叶不一样，就和艾叶照顾自己差不多，总把自己和他摆在哥哥妹妹的份上。
　　 那时候宣传队还不时到其他大队甚至其他公社交流演出，免不了艾叶和老跟被一些混混厮缠，棍子的拳脚就此在许多公社甚至在全县打出了名头，于是好事者无心也无胆儿再招惹她们。但也许这也成了棍子的负面影响，以至于后来被县文工团选上又被涮了。
　　 突然有一天老跟和艾叶私聊，聊着聊着，食虫大动，艾叶说：“我想吃洋芋搅团了。”老跟说：“我也想吃了，还想吃酿皮。”“死丫头，跟我一样。”两人越说越馋，就喊上棍子寻酿皮担子。
　　 那时候酿皮也不让放开卖，有个河州的尕老汉，担个担子到街上避静处卖，当然要是碰上市管会的免不了要被教育一番，因为大家都爱吃还有尕老汉特别客气的缘故，往往对尕老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多时候老跟和艾叶都私下里存些钱以备馋嘴时出去吃酿皮，老跟也是个留心的人，小嘴也甜，每次去吃都阿伯阿伯地，吃的次数多了就套出老汉如何洗面，如何蒸面筋，如何蒸酿皮如何勾兑汁子调料等等。
　　 吃过酿皮，艾叶说：“我还想吃洋芋搅团。”
　　 “那只有回去吃，这哪有啊？”棍子不解。
　　 “哥，我们今儿回去一趟吧？”老跟说，“哥，你去跟队长说说吧。”棍子经不起两个女子的纠缠去跟队长请假，因为没啥任务队长也乐于落个人情，准了他们两天假。
　　 一碗洋芋搅团勾起了两个小女子的馋虫，回家是满足这一点小小欲望的唯一途径，也是请假最为合理的借口，公社宣传队离家也不近，那时候自行车是最奢华的交通工具，不要说全公社没几辆，全县也是能数过来的，走山路自然就成了最佳选择，虽然是辛苦点，但有棍子陪着，艾叶和老跟乐得屁颠屁颠地。
　　 请好假后三人立马出发，那时候的随身行李就是一个草绿色的军用帆布挎包，款式都差不多，只是有的印着三面红旗下的工农兵图案，有的是毛主席头像配以为人民服务字样，最简单的上面印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向雷锋同志学习等等，男男女女背着倒是精神抖擞，棍子他们的都是三面红旗下的工农兵，是那次公社汇演发的奖品，只是在路上老跟发现艾叶的挎包有点不一样，不用看艾叶的挎包是把所有图案都用丝线绣了，手工精细，看来是用了心思的。
　　 “姐，啥时候绣的，咋老没见你动手呢？”
　　 “不是我的，是给棍子哥绣的，咋啦，馋嘴猫，好看就自己绣啊，”说着艾叶的指头已经刮在了老跟的鼻子上，毫不掩饰的解释倒是让老跟语塞，棍子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走，但分明有点失笑的样子。
　　 “臭哥哥，人家欺负我也不管，还笑，笑，笑死得了！”老跟一脸委屈的样子惹得棍子噗嗤笑出声来，艾叶又凑着老跟的鼻子刮上来，“去，去去，还姐呢，就欺负人，”说着就跑前面，不理二人。
　　 走着走着，老跟偷眼回头，后面两个早已拉着手，又说又笑地，倒弄的老跟脸红，“不羞，还把我当小孩子，羞！羞！”老跟转身一个鬼脸，艾叶佯装要赶上来收拾的样子，老跟快步跑了，棍子却只是拍着手笑。
　　 回了家，时间过得老快，老跟几次去找艾叶都没找到，下午要返回队上，老跟又去找艾叶，还是没有，就径直去河边小杨树林，那静得只有鸟叫的树林里，平常就少有人来，老跟知道，棍子和艾叶常来这里，眼尖的老跟以为很远就能看见两人，但转一大圈就是没有，见远处有一个大沙堆，老跟转过去，眼前的一幕，让她脸红心跳，但见艾叶坐在棍子旁边，上半身却偎在棍子怀里，棍子搂着艾叶，一只手还抚摸着艾叶的脸，老跟自那次看电影就知道棍子和艾叶有点不一样，但他们如此亲热的举动却又让她有点手足无措。
　　 “嗯，嗯！”老跟出声了，艾叶似乎知道是她，有点脸红的抬起身来，“我没看见，啥都没看见。”老跟有点尴尬。
　　 “看见啥了，死女子，”艾叶红着脸要追打她：“跟屁虫，小跟屁虫。”
　　 老跟躲闪着还是有点不自在：“要回去了。”
　　 棍子也有点尴尬：“我们回吧，不然迟了。”
　　 “哼，还知道迟了，”老跟厥着醉嘟囔。
　　 “走吧，走吧，死女子，”艾叶打趣儿地又刮了老跟一鼻子，扫去了三人的不自在。
　　 回去的路上，老跟眼见艾叶的挎包已经背在棍子身上，老跟一肚子说不出的滋味……
　　 艾叶去了县文工团。最早的版本是说艾叶要去县文工团，棍子也要去，棍子和艾叶都被县文工团选中了，但后来只有艾叶去了，那天听说棍子被涮了，艾叶哭着也不去了。
　　 那天一整个下午都不见艾叶和棍子的踪迹，老跟几乎在他们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天傍黑的时候，老跟终于在公社后面的小树林找到了她们，那时候其实他们已经往回走，与其说是老跟找到的，不如说老跟碰到了回来的他们，艾叶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但显见情绪已经不再那么激动。
　　 那天晚饭后，艾叶，棍子和老跟他们一起去了离公社不远的小河边，他们坐了很久很久，没多少话，但分明有一种情绪让河边的空气停滞，一种不舍得分别，但又夹杂着许多各自幻想的复杂情绪。
　　 艾叶走后，老跟分明感觉到棍子没有以前快乐了，常常一个人坐在一旁发呆，老跟想说点啥，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该说啥，于是也只有傻傻地在不远处静静地陪着棍子发呆。
　　 “傻丫头，其实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你不用陪我的，你懂啥？傻乎乎地。”棍子破天荒地这么调侃老跟一回，这时候老跟已经从棍子脸上看不出丝毫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棍子知道这丫头是心疼他。
　　 “明天猪草要来，哥，我们一起去看看艾叶姐吧？”老跟也不理会棍子的调侃自管自说。
　　 “知道你想艾叶姐了，其实我们也想。”
　　 “哪里想，脚？头？屁股？”棍子继续坏笑着调侃，一边还做着怪像，惹得老跟捏起一把沙土打过去：“欺负人你，臭哥哥，没意思，不跟你说了。”老跟气恨恨别过脸去，棍子才安静下来，好久，棍子才说：“好吧，看看去！”
　　 棍子带着老跟猪草，过段时间就去县城看艾叶，但老跟和猪草每次都识趣地找出各种理由，让艾叶和棍子单独呆在一起。他们就在县城里这儿瞅瞅那儿逛逛消磨时间。
　　 但现实往往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后来一次棍子他们又来看艾叶，却被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盘问了好久，然后让人叫艾叶出来，说：“既然你们是家人，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让艾叶带你们去转转，只是以后不要有事没事都来找艾叶，会影响艾叶的工作的。”
　　 那一次棍子他们闷闷地跟着艾叶，转悠了一会，就要艾叶回去。
　　 “我不，再呆会儿。”艾叶有些不舍，但分明又有点应付的味道，“以后我回来看你们吧，你们来的次数多了影响不好。”
　　 “随便吧，回去了，太迟了人家要说你的。”棍子似乎一会儿也不愿让艾叶呆了。
　　 “以后少来点还是行的，只是别让领导看见。”艾叶幽幽地捏着自己的辫子说。
　　 那次回来后，棍子一下子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棍子终究管不住自己的腿，隔三差五偷偷地去县城看艾叶，有多少缠绵，就有多少不舍，浓郁的情愫都在一次次的相会中升华，释放，燃烧！
　　 终于有一次，棍子和艾叶缠绵得天昏地暗，艾叶忘了回去的时间，等清醒过来已经迟了，棍子送艾叶回去的时候，领导带着不少人打着手电，在文工团门口等候着……
　　 又过了好长时间，棍子再去找艾叶，被告知，艾叶走了，说被她爸爸带走了。棍子沉闷地在那个他们常常幽会的河滩睡了一夜，次日才萎萎靡靡地回来了，又过了好久，棍子又去打听。门房好心的大爷告诉他，艾叶后来回来过，只是现在她已经走了，那次她爸爸接她回去不久，她就回来过，是来办手续的，有门道的人家，可不会让孩子呆在这里的，听说她去部队歌舞团了，有前途啊！
　　 再后来棍子就没有了艾叶的消息，其实艾叶后来到公社找过棍子他们，只是那天不知道啥原因，公社里没一个人，艾叶也没处打听，只好走了，艾叶后来还去老家找过棍子老跟他们，老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出于私心她没告诉棍子。
　　 棍子后来多方打听，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信息，艾叶至此就从棍子的眼里失踪了。老跟纠结着，棍子纠结着，日子就在他们各自的纠结中打发了。
　　 老跟知道棍子重情义，要不她也不会执着地等棍子放下过去，但老跟似乎没有想到棍子竟然还保存着艾叶留下的所有东西，看到这些东西，当然老跟也能想到，棍子心里还保存着过去了的所有记忆，尽管过去的一切记忆有点青涩，有点稚嫩，但她一看到那挎包，看到艾叶留下的物事，过去的所有竟然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得犹如昨天。
　　 棍子这次决心回去，似乎也在决心着一个了断，老跟的心，老跟的执着也如同他自己的执着一样感动着他。
　　 踌躇了好久，棍子和老跟决心回去，猪草看他们要回去，自然也乐得搭伴。于是一干人等终于动身了。
　　 到车站时，正逢一趟列车到站，蜂拥而出的到站旅客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棍子一个愣怔，忽地起身来，老跟自然也看到了，那不是艾叶是谁？
　　 就在错身时，棍子分明看到她也是一个愣怔，眸子里泻出一股熟悉而又复杂的柔光，她似乎就要奔他们而来，老跟差点就出声了，但随即那双眸子里又流出一种陌生的冰冷，止住了棍子的脚步，也让老跟把快要迸出来的招呼压到了胸腔，很快四五个精干青年挟裹着那个身影远去，再也没有回头，但他们分明又说又笑。是她么，是艾叶？棍子他们毫无疑问地肯定，是艾叶，但她怎么……
　　 过了好久，棍子还愣怔在哪儿，就在这短短的一会，时空就如停滞了一般，棍子的思维停止了，老跟心里也如打翻了五味子瓶。
　　 “我刚看见艾叶了，真的，我刚在外面看见艾叶了。”猪草嚷嚷着过来，才把棍子惊醒。
　　 “棍子，我刚看见艾叶了，刚出去了。”猪草又说。
　　 “哦，是么？”棍子木然地应声。
　　 “还走么？”老跟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棍子木木地呆了好半天，黯然道：“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