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若敏心里的火“蹭”地窜上来。把孩子带大了就要赶她走？卸磨杀驴？她冲着手机厌恶地说，别跟我说，我一天到晚事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和闲心管你们的事，你跟涛涛说去。说完，狠狠地摁了电话。
　　 在对待母亲去留的问题上，若敏和弟弟保持着高度的一致。不管怎么说，呆在县城里比呆在乡里强，说句难听的话，一个老人留在乡里，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更何况，最近网上曝出很多留守老人遭性侵的悲惨事，若敏想想都不寒而栗，哪里放心母亲一个人回乡里。
　　 还是跟弟弟打个预防针比较好。
　　 弟弟正在吃饭，若敏还没说完，他便说，姐，你莫理她，她安的么心我清楚得很。她弟弟和弟媳不是在广州打工吗，她侄儿不是在乡里由她妈带吗？她弟媳发话了，叫她把她侄儿弄到县里上学，让她妈来照顾。前两天她还跟我发牢骚，说她弟媳不肯出钱租房子。我估计，她是想把妈赶回去，让她妈带她侄儿住我家里。做梦，门都没有！
　　 若敏吃了一惊，看不出来弟媳心里还有这样的小九九。她赶紧叮嘱弟弟，这事你千万不能松口，如果她妈住进来，那真的是，家的成了野的，野的成了家的，到时候，雀占鸠巢，你和宇宇在家里都像是外人。
　　 我晓得，你不用操心。对了，她还指望你把她侄儿弄进你们学校，你到时候就说蛮难，反正外面弄个小孩进你们学校也确实蛮难。
　　 看她这个样子，我跟她弄鬼！若敏愤愤地说。
　　 吃饭时，若敏问了儿子一个问题，如果以后你结婚了，你老婆要把她妈接来住，要你妈走，你怎么办？
　　 儿子不假思索地说，那不行。我妈一个人肯定要跟我一起住，她妈应该跟她爸一起住。
　　 如果她妈也是一个人呢？若敏对儿子的回答很满意，笑嘻嘻地追问。
　　 我不会找这样的，我一定要找一个既有爸爸也有妈妈的。儿子脱口而出。
　　 若敏呆了，笑容僵在脸上。
　　 儿子大约觉出了异样，抬头看她一眼，很谨慎地说，其实我爸对我还算好的，我班上有个同学，她爸妈离婚了，她爸一分钱的生活费都不给。
　　 嗯，算好的。若敏胡乱地答。
　　 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为了回老家，竟然抛家弃子，好什么好？当初他执意要回去，若敏说回去就分开，他竟然同意了。那一刻，若敏连呼吸都忘了。本来只是想拿婚姻家庭威胁他，没想到反倒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没了退路。
　　 她问他，是不是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就打定主意要回去？他说是。那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她伤心地问。因为爱上了你，而你说愿意跟我去任何地方。他说得很坦诚，倒像是在逼问。她呆住了，喉咙里像卡了东西，难受，说不出话来。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她问自己。也许说过吧。女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殉情都可以，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哪管有没有退路。即使说过又怎样？人一生要说多少话，哪能句句当真？尤其是被爱情蒙蔽双眼时候的誓言。也许当时是真心想跟他去任何地方，那时候她的足迹还没有踏出过本市，以为到处都跟她生活的小城差不多。当他说出那个北方小城的名字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觉得吃面食也不错。可是等她婚后真的去了之后，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再反对，才明白什么叫苦寒之地，才明白一天三餐吃面食有多难受，才真正见识了风沙的威力，更有交流上的巨大障碍。灰蒙蒙的天，满目黄尘，零星枯败的树，面目不清的村庄，还有同样面目模糊的人。极力忍耐着呆了几天，她实在压抑得受不了，执意孤身回来了，此后再也没去过。她知道，他一直对她不接纳他的家乡耿耿于怀。她没办法让他释怀，呆不下去就是呆不下去，总不能为了让他高兴把半条命搭在那里。
　　 妈，如果我考上了一中，暑假我能去看看爸爸么？儿子小心翼翼地问，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
　　 若敏已经恢复了神智，淡淡地说，等你考上一中再说吧，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儿子的眼神蓦地暗淡了，不满地说，就知道你不会同意。
　　 我没有不同意。你好好努力吧，我会考虑的。若敏怕打击儿子的学习积极性，违心地说。
　　 儿子悻悻地走了，若敏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四五岁时被他爸带回去过一次，也只个把星期，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嚷嚷着再也不去了。现在，怎么又想着要去呢？
　　
　　 4
　　
　　 星期天早上，若敏刚起床，陈校长便打来电话，说开车过来接她们。挂了电话，若敏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叹气，他这么积极，到时怎么跟他解释呢？
　　 陈校长在小区门口等她，看见若敏走过来，殷勤地下车帮她开车门。热情得若敏很不适应。
　　 去另一个小区接母亲。母亲看见若敏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微微一愣，没出声，用疑惑的眼神看她。彼时，陈校长也跟着下了车。若敏赶紧介绍说，这是陈校长。陈校长向母亲问好，母亲笑了笑，有点不自然。
　　 人民医院很近，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陈校长在一楼大厅里给他表妹打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穿粉红护士服的矮胖女人快步朝他们走来。
　　 女人就是陈校长的表妹刘护士长，她的人跟她的身体一样，喷着热气。她边领着他们往心脑血管科走，边跟若敏聊天。
　　 徐老师，听我哥说你在一小？
　　 是的。若敏微笑着答。
　　 哎呀，我们医院好多同事的小孩都在你们学校读书，跟我关系特别好的陈淑萍，她家姑娘也是从你们学校毕业的。
　　 哦，是外一的护士长吧？她女儿原来就是我班上的。若敏浅笑依然。
　　 真的？你就是她说的那个徐老师？她说她姑娘可喜欢你了，人长得漂亮，对学生又温柔。她那时还说要帮你介绍个朋友呢，我们单位一个离了婚的帅哥……
　　 “咳……咳”陈校长轻轻咳了两声，像清嗓子，又像是提醒。
　　 刘护士长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当时打破，叫她莫害人。你看，就像早晓得你要成为我家的人一样，冥冥中有天注定呢。说完“咯咯”地笑，却没注意到若敏的眼睛一亮，眼光瞟向墙上挂的医师公示牌。
　　 正巧，排在第一的男医生长得很帅。若敏浅浅一笑，指着照片开玩笑地问，有他帅吗？
　　 刘护士长愣了一下，瞟一眼照片，尴尬地笑笑，说，哎呦，还真是巧了，说的就是他呢。
　　 若敏不觉仔细看。单眼皮男生，清秀的眉眼，嘴角挂着一抹似坏非坏的笑，跟韩国明星朴施厚有几分神似。有段时间，她受同事的影响，看了几部韩剧，对朴施厚有些喜欢。可是不久，网上就传出了他的性丑闻，她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对韩剧也没了热情。
　　 像韩国明星吧？好多女病人都找他看病呢。
　　 确实蛮帅。女病人喜欢蛮正常。她漫不经心地答。
　　 帅能当饭吃？一旁的母亲嘟囔了一句，大约对若敏这些年来一直执着于男人的外表很不满。
　　 就是嘛，现在这社会，帅男人靠不住，他离婚后女朋友换洗，花心着呢！还是我哥这样的老实人可靠，我嫂子走了好几年，他一直没想找。这次还是一家人劝他相亲，他才跟徐老师你见一面。没想到对你一见钟情，真是缘分啊！
　　 刘护士长的语气很夸张，若敏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偷看陈校长一眼，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赶紧挪开目光，小跑上前挽住母亲的手臂。
　　 母亲的检查做得很快，因为是熟人，队都不用排。等结果要一两个小时，若敏让陈校长和刘护士长去忙自己的事，她和母亲等。陈校长看看时间，跟母亲打个招呼，叮嘱若敏有事打电话，才和刘护士长一起走。
　　 休息厅里人很多，年轻的低头看手机，年长的抬头看电视。母亲看电视，若敏无聊地四处张望。等待绝对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母亲看了一会儿电视，说口渴了。若敏找护士要了纸杯，在饮水机上接了杯热水给她，她喝了一口，就问，那个陈校长是怎么回事？若敏想，早晓得不给她接水，让她渴得不能说话最好。没怎么回事？同事介绍的。她淡淡地答。你同意了？母亲追问，声音有点大。她把母亲拉到走廊里，皱着眉头说，说什么都那么大声，怕别人都听不到一样。我跟你说我同意了？没同意你叫他来？母亲一脸不解。还不是因为你要来医院检查？本来他约我今天出去玩，我不想去，说要带你到医院检查，他毛遂自荐有熟人，就来了。母亲“哦”了一声，一副豁然明白的表情，说，我说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人虽然不错，但年龄偏大，长得也不怎么样。对了，他多大了？五十吧。若敏心不在焉地回答。男人大十多岁也不算大，是死了老婆不是离婚，还是个校长，还有车，条件还可以，看起来蛮喜欢你，家里还有这么抵手的亲戚在医院……母亲在一旁喋喋不休，让若敏很心烦。她还记得，当初跟前夫谈的时候母亲不同意，托人给她介绍了个医生，劝她说，找个医生以后看病方便。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好，隔三差五地生病。若敏的坚持让母亲无奈又伤心，特别是前夫走了，母亲没少旧话重提埋怨她不长眼。
　　 母亲的检查结果并没有若敏想的那么乐观，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听到“住院”二字，若敏一下子麻了头，感觉生活像一只讨人嫌的蚊子，一不注意就悄悄潜过来叮你一口，虽说吸血不多，可那又痛又痒的感觉也够人受的了。她求助似地问医生，可以不住院吗？温和的医生看看她，无奈地笑笑，说，你是刘护士长带过来特别关照过的，我绝对不会瞎建议，你妈妈的情况有点严重，不住院治疗只吃药缓解不了症状，如果任其发展下去，随时都有中风偏瘫的危险。
　　 若敏看着医生坦诚的脸，意识到不住院后果更严重。必须跟弟弟商量商量。
　　 听说母亲要住院，弟弟的第一反应就是嗤之以鼻，说医生只会夸大其词，故意把病情说得很严重，骗患者住院，乘机猛赚黑心钱。若敏说找的熟人，并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弟弟才安静下来。沉默了好几秒钟，才闷声闷气地说，要住那就住呗，那……哪个来照顾她呢？
　　 是啊，抛开钱的问题不谈，谁来照顾她才是当务之急。
　　 你和小静两个至少要回来一个。若敏脱口而出。
　　 那不行。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弟弟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那哪个的日子好过呢？未必我的日子好过？阳阳马上中考，我要照顾他吃喝，不可能晚上丢他一个人在家去医院陪床，你们不回个人，妈在医院里怎么办？若敏真的愤怒了。都只想着自己，为什么不能站在她的立场想一想？
　　 哎呀，姐，我们真的没时间回来。你就多担待，把妈照顾好，住院的钱我会出一半的。弟弟陪着小心说。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人手的问题。即便不是照顾妈妈，你们家也要回个人照顾宇宇呀？若敏抓住了关键点。
　　 弟弟沉吟了一会儿，说要跟小静商量商量。
　　 若敏正在帮母亲办住院手续，弟弟的电话来了，说他丈母娘同意过来照顾宇宇几天。若敏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把手中的手机摔得粉碎，再跳上去踩几脚才解气。她想对母亲大吼，看你养的什么儿子？你住院他都不愿回来照顾，你还一心为他，帮他照顾儿子，帮他料理家务，帮他到处借钱买房。可是，看着坐在椅子上安静得略显呆滞的母亲，她吼不出口，她突然想哭。为母亲，也为自己。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帮人抬着一个浑身血糊拉兹的人急冲冲地进来，往抢救室跑，留下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大厅里飘荡。
　　 母亲一直看着，直到看不见了，才满脸怜悯地说，你看那个人伤成那样，好造孽啊。
　　 若敏没好气地呛道，你还有闲心同情别个，你自己不造孽？
　　 我么样造孽呢？住个院就叫造孽，那住不起院的呢？母亲反问。
　　 是的是的，你住得起医院不造孽，造孽的是哪个？是我。你儿子不回来照顾你，我要上班，要照顾阳阳，还要照顾在医院的你，你说我造不造孽？若敏终究没忍住，气呼呼地说。
　　 涛涛不回来，那宇宇怎么办？母亲着急地问。
　　 若敏对母亲翻了个白眼，只记得儿子和孙子，对她这个女儿是半点也不关心。
　　 他外婆来照顾。若敏恨恨地说。末了加上一句，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正生气，陈校长的电话进来了，问检查结果，听说要住院，他让若敏稍等，他要给表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很快，他再次打来电话，说刘护士长马上过来，让若敏等她来了再说。
　　 刘护士长来了，帮若敏办好住院手续。若敏道谢，她咯咯地笑，说谢什么，都是一家人。
　　 若敏讪讪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脸在发烧。
　　
　　 5
　　
　　 晚上，阳阳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若敏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看来看去，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想着怎么盘问儿子。
　　 下午两点，若敏正在医院陪母亲，接到一个电话，自称阳阳的同学，问阳阳出门没有。若敏觉得很奇怪，不是一点半就开始上课吗？那个孩子支支吾吾，说自己睡过头了，就挂了电话。
　　 若敏隐隐觉得不对劲。想起中午她从医院回来时，阳阳在门口等她。平时都没这么早的。阳阳解释说，老师接了个电话就提前放学了，估计有人请喝酒。
　　 上学期学校里周末补一天半课，剩下半天写作业，蛮好。这学期开学，有个二货家长把学校告了，说学校乱收补课费。学校做出了让步，只补周六一天课，补课费照收。家长看着孩子在家玩，浪费了大好时光，又纷纷请求任课老师开班补课，老师干脆要求要上不上的孩子都去补，阳阳自然在列。老师很负责，拖堂现象常有，提前下课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