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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冬夜漫长(小说)


作者:沧桑 秀才,1161.7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18发表时间:2016-03-08 22:16:12


   不一会功夫,姥娘做好了面条端了过来。是红薯干面掺豆面做的,上面飘的青青绿绿的是地里的野菜。姥娘用筷子插进油瓶,然后每个碗里滴几点,再每个碗里放些酱油、醋和五香粉。经姥娘一调配,那味道蛮不错。
   姥娘把面条盛进碗里,我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连碗一起端给姥爷。姥爷还是喜欢蹲在地上,背靠着床。
   “遭年馑的时候要是有这饭也饿不死恁多人了。”姥娘边盛饭边说。
   “那是民国三十二年,咱河南大旱。从年前八月到第二年麦收前,没下过一滴雨,那麦苗都焦了。最后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蝗虫,就是蚂蚱。黑压压一片,飞起来把日头都遮住了。地里沟里到处都是,三天过后,树叶啦青棵子啦都啃的净光!”姥爷边吃边接话茬。
   “后来,咱这一带的人都逃荒去了,走的早的逃个活命;有家境好的舍不得离开家,最后想出去也晚了。树皮都刮光了,有的饿死在家,有的饿死在半道上。吓人哩,孩子。光是咱村有十六家绝户了,都饿死光了。俺逃荒到许昌张盘街,见有个妇女抱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那小孩饿的直哭。那妇女实在没办法就把孩子送给当地一户人家,以便逃个活命。给了人家以后对别人说,孩子长大了能不认我吗,不知当地那户人家咋知道,又把孩子给送回来说,既然以后想认亲,那你还是自己养吧!那个妇女可后悔了,赶忙跪下磕头。当地那户人家放下孩子就走了。那妇女饿的抱不动孩子,最后咬咬牙只得扔到墻角里扭头走了。冬天又冷又饿,那小孩穿的也薄,冻得直咦咦地叫,连哭都不会哭了。看着真可怜!半夜我煮些烂红薯叶叫你姥爷喂他,一大筷子他不嚼就咽下去了,后半夜听不见他叫唤,天明一看,小孩子死了。”姥娘喝完了面条,只顾说话也不去盛饭。她一手拿碗一手握住筷子。她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姥娘面无表情,也许是别人的故事,也许这种情况她见的太多了。“你想想,自己的亲孩子扔下不管,那是啥滋味呀!”
   “那时候,年轻大闺女,那鞭子到腰上,脸盘长的可好看了。给个烧饼就跟人家当媳妇了,俺在许昌住的时候,见一个老头卖馍,碰上一群要饭的小孩子。有个小孩看见篓子上边的馍,抢到手就跑。老头赶紧撵,那小孩就往馍上吐涶沫。老头一看,干脆也不要了。还没转回身来,后边又有个小孩把馍萎子掀翻,那馍滚一地,眨眼功夫被抢光。那老头也忙着抢,也不知哪个孩子把老头的帽子打掉,帽子里藏的卖馍钱也被洒落一地,一眨眼也抢光了,那老头坐在地上哭的跟泪人一样,他也是一大家人指望他做小生意养活,本钱还是向别人借的。老头觉得没脸回家,解掉腰带吊死在村头树上……”姥爷吃完了面条,把碗放在地上。我赶忙拾起碗去给姥爷盛饭。
   “小孩子抢人家的钱和馍,就没人管吗?”我有些不解。
   “谁敢管呀!那些小孩子都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孩儿,都饿的皮包骨头,一巴掌下去就打死了,你得吃官司。那时候,公家有文件,宁饿死十个老头,也不让饿死一个小孩。老头子没用处,小孩子将来还能给国家出力。“姥爷说着竟笑了起来。
   无论姥爷和姥娘说的多么严重,多么吓人,我却丝毫没有一点恐惧,至少现在我能吃饱,尽管是粗茶淡饭,这也许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缘故吧。
   姥娘看着我吃面条却不无担忧地说:“要是咱的孩子再遇上年馑了可咋办?”
   “不会的!现在旱了有机井能浇地。”我忙解释说。
   “也不一定,天灾人祸谁也看不到。过去那些大户人家,新麦不收到家,往年的陈粮都不敢吃。那为啥呀?那都是怕遇上灾年,这就叫天天防火,夜夜防贼,年年防灾!”姥爷接过我递过去的碗,有点嫌热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俺娘家有个侄女,你应该叫姨。逃荒的时候也只是八九岁,她和另外两闺女逃到一个大岗上,看见几个人在煮肉。就上去要一点,那几个人说,你们先玩吧,还不熟哩,她仨在不远处玩石子,边玩边看,那几个人在翻肉,翻着翻着从锅里伸出来一只人的手。三个小闺女一看可吓坏了,一商量,赶紧跑吧,等一会咱都没命了。”姥娘说。
   “还有一回事哩,是亲眼见的,那是在逃荒路上,啥地名我忘了。见一个老头卖肉,人家一看,肉上有小孩子的肚脐,知道是人肉。人们把那老头的脸都打肿了,最后报了官,公家把他拉到乱坟岗枪崩了。”姥爷也想起一件事。
   “人肉香吗?”我傻呼呼地问。
   “你没听人家说吗?人肉不能尝,尝了吃他娘。”姥娘笑笑说。
   此时姥爷已吃完了饭,我把饭碗从姥爷手上接过来放到案板上,姥娘把碗摞起来放到盆子里。
   姥爷吃过饭就去摸烟袋,他装好烟叶,然后用手在脚旁边摸到还在燃着的火绳,放到烟锅上引燃。饭后一袋烟,胜过活神仙!姥爷饭后必抽上一袋烟。
   “那一年,我拉洋车整整饿了四天呐!”姥爷吐出一口烟说道。“饿的没有一点力气,也是命不该死吧!到第四天才碰上个当兵的坐车,给了几块钱,回去买点面,这才算保住了命。要不然的话,可没有咱这一家人喽!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呀!傻孩子!”姥爷到最后又猛吸几口,把烟锅头朝下,在鞋帮上磕几下。
   关干逃荒要饭这段往事,是姥爷姥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也是其他同龄人常常提及的。因为那段历史给他们留下惨痛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姥爷给我讲的那些往事一直在脑海萦绕,缠绕我几晚上难以入眠。有时我独自站在院子里遥望夜空,长时间发呆。透过深邃的夜空,我似乎看到几十年前发生的悲惨的一幕幕……那位丟弃孩子的母亲的哀怨眼神,那位卖馍的老头绝望的痛哭……夜风吹来,我似乎听到那妇女苦苦的哀求声;星星眨眼,我似乎看到那卖馍老头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夜静悄悄地,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曾经看到过一份资料,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当年那场大灾荒,单是河南人就饿死了三百多万人。这也只是官方统计的,其实际人数要远超于此。三百多万条鲜活的生命呀!真是惨绝人懷!
   姥爷常常提起自己的父亲,说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黑白两道都熟,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曾与国民党某师师长交朋友,就足见他涉交之广之高了。村里村外,大到唱古戏办庙会,小到邻里婆媳吵嘴骂架,无一不是他出头露面。
   “那可是个很能行的人呀!一辈子没出过苦力,能说会道的。后来抽大烟,越来越瘦,那胳膊就这么粗。”姥爷用牙咬着烟嘴,腾出两只手比划着。“后来早早就死了!”
   “那时候,您姥爷家殷实,有几进院子,还有几十顷地,还有几犋骡马。我进他家时,家道己经不行了!”姥娘说“没想到会过到这一步!哎”姥娘想到眼前的处境,不由地长叹一声。
   “穷三辈富三辈,不穷不富又三辈。”姥爷说出极富人生哲理的话。“能看透世界三天,享富贵万年!”姥爷说着把烟雾从嘴里喷出来。
   “你看您姥爷那条眉,看麻衣相的说这条眉梢再往上翘一点,至少能当个县长了。”姥娘扭头看看姥爷的脸。
   “那全是糊弄人,想骗钱的!”姥爷嘿嘿笑着,“人的命,天注定。鸡叫这一声里共生三个人,头一个做了皇帝,第二个是沈万三,最后那人是个要饭的。从鸡打鸣到结束,这仨个人命运差别有多大。”
   “别说当官了,就是当个普通人也比现在强呀!”姥娘说。
   “要想富出人物,要想穷出鳖形。咱村老李家,发大水前家里开药铺。家里富裕,老两口膝下无儿,天天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十五岁得了儿子。老两口可高兴坏了,娇贯的不成样子,有钱尽他花,后来吃喝嫖赌啥都干,好端端一个家业败到他手里。遭年馑那年饿死在家里。”姥爷用手指了指隔壁那破落的宅子说就是那家。
   姥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历过好多事,也积累了好多经验。有些事情很有必要对我讲,怕我阅历浅以后吃亏上当。比方他说逃荒时见一人热身子躺在青石板上,醒来后腰板僵硬,到处求医也看不好。还有姥爷有个本家侄儿,身材高大,浑身是力气。伏天里光膀子帮人家晒麦子,天热得受不了。跑到河边一头扎进去,当时怪舒服。回到家头就疼开了,在床来回翻跟头,又哭又叫的,后来一直疼死……
   没事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听姥爷讲故事。姥爷是反来复去地讲,讲累了就侧着身子头枕着胳膊睡。有时醒了就迷迷糊糊问:“天黑了吗?”我回答:“日头还高哩!”姥爷看不见,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
   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发现床上不见了姥爷,我赶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姥爷手柱着拐棍面向西立着。此时太阳快落山了,彤红的晚霞映照着姥爷那古铜色的脸上,身后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有时候,姥爷讲累了就休息,不一会便睡着了。我就斜躺在床上对着墻壁发呆。当初泥墙在风干时裂出纵横交错、长短不齐不成规则的纹路。通过裂纹的基本雏形,我能看到一幅活生生的场景:一个妇女披着长发,向前弯腰并伸出双臂。一个小女孩扑进母亲的怀抱,高兴地伸出两只小手,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已翘的老高……这是一幕温馨的画面,母亲的慈祥笑容和孩子见到母亲的一刹那的兴奋劲都刻画地惟妙惟肖、形象逼真。
   你若移开目光,再次盯住那块墙壁。原先的图案消失了。那些线条再重新组合,再通过充分想象,眼前便呈现出两匹马昂首狂奔,驰聘疆场的壮观图景……
   长时间的寂寞与无聊,给了我充分想象的空间。我的思绪象天马行空无边无际,从古代到现在,从神秘到现实。林林总总,面面俱到,纷繁复杂充盈头脑中,有时觉得自己己脱离凡尘,置身在几千年前的时空里。
   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那时的我显得精瘦,浑身没有力气。有一次,姥爷坐在床沿抽烟,他伸出一只手在我脖子上摸了一遍,又用手卡量了一下我的手腕。然后不无担忧地说:“你这么瘦小,以后干不动体力活呀?还是学门手艺不出苦力。早先的时候,吉鸿昌身边有个文书,也跟你一样瘦小。一双大眼睛可精神了,倒个茶跑个腿,写写文件……”
   吉鸿昌是抗日英,在课文里刚刚学过。“你见过吉鸿昌?”我有些惊讶!
   “吉大胆咋没见过,大高个子,两只眼睛可有神了。”姥爷用手向前比划着个头。“你大姥爷就跟着他当过兵,后来吉大胆被蒋介石枪毙以后,你大姥爷不干了在家种地。”
   后来有一次路过吉鸿昌所在的乡镇,很想去看看,因为有事没有成行,直今觉得有些遗憾!
   日本人来的时候,国民政府和军队跑的一干二净。整个黄泛区可乱了套,黑社会、大小帮派、土匪盗贼比比皆是;杀人放火,敲诈勒索、绑票撕票到处成风。老百姓人心惶惶苦不堪言,后来,在别人的劝说下姥爷干起了土匪。土匪当时也叫游击队,见了日本人也打,见了国民党也打。甚至也与其他帮派发生火并。土匪下来绑票,村里必须由一人出头,收些钱粮以便土匪不再来骚扰百姓,在土匪和老百姓之间起接头作用,就是和事佬。类似于保长甲长之类的角色。
   这一段住事,姥爷很少对我提起。有一次他提到马鸿逵部队的机关枪厉害,哒哒哒地响。马鸿逵马步芳马鸿宾是盘锯青海、宁夏.、甘肃一带的国民党,因何蹿到河南来,当时年纪小也没问个究竟,至今在我心里仍是个谜。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姥娘坐在草垫子上纺线,也许是纺累了,她停住摇动的纺车,望着外面的淅淅漓漓的小雨,愁容满面。
   “你姥爷干了仨月的土匪,也没干啥坏事。后来开大会斗争批判他,游街示众,还戴高帽子,这个说你姥爷杀过人,那个说你姥爷放过火。不管说啥你都得承认,不承认就批斗你,有时还挨打。唉!那时候,当土匪的人也很多,有人干的时间比你姥爷还长,都没事。咱家穷,又沒人撑门面,老受人欺负呀!你姥娘我这一辈子从不敢说一句硬梆梆的话,总是在人前低三下四的……”姥娘盘腿坐在草垫子上,两只胳膊放在膝盖上。
   姥爷倚靠着床,一语不发。脸色庄重严肃,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家里实在过不下去,那一晚上收拾行李,半夜里偷偷地逃走了。当时你妈才八岁,刚上小学,哭着闹着不走,当时您姥爷俺仨哭成一团,实在没办法,我抱着您妈硊在地上给老天爷磕几个头,说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回来……”姥娘提起往事,心情悲伤,两眼噙满泪水,多皱的脸上布满痛苦和无奈。
   此刻,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我不敢看姥娘,把脸扭向外面。透过晶莹的泪水,我看见秋雨还在密密地下着,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随风飘散最后粘在泥水里。我用手抹了一把那滚烫、苦涩的泪水,默默地坐在那里。
   停了好大一会,姥娘收回了目光,慢慢地摇动纺车。“这苦日子不知道啥时能熬出头呀!”
   姥爷又抽起了旱烟,他一声不响地抽着,“那次挨批斗大会回来,要不是别人拉住,我就跳井死了,逼的没办法呀。”末了,又磕掉烟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又塞在枕头旁,最后又习惯性的用两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最后又叹了一口气。
   “七天一礼拜,您都快快来。来了都坐下,可别说闲话,光说主的恩情大……”姥娘最近经常与人去坐礼拜,在那里大家都很亲热,又端茶又让座。姥娘似乎找到心灵的归宿,内心得到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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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冬夜漫长,讲述了难忘的岁月和沧桑,以姥爷的一生遭遇为线索,用文字还原姥爷的经历和遭遇,让我们在文字里了解了曾经的艰辛和苦难。姥爷是个瞎子,命运颠簸,充满坎坷。我从小在姥爷家里长大,姥爷姥娘给我讲了很多过去的故事,关于曾经的大饥荒,河南人经历了最大化一次自然灾害,干旱,蝗虫,让庄稼颗粒无收,很多人去逃荒,很多人饿死在路上,家园。姥爷喜欢讲故事,给了我无限的想象,在姥爷的故事里我懂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小说时间幅度大,将一段岁月,一段历史,姥爷的不平凡人生,再现到文字里,姥爷经历的人生,充满艰苦和心酸。语言有地方特色,贴近生活,成功的刻画出姥爷的形象,姥爷爱抽烟,爱讲故事。文字流畅自然,环境的描写更加映衬出曾经的岁月过往。给人带来深思和感悟,会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欣阅读,力荐佳作【责编:河南雪儿】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10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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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河南雪儿        2016-03-09 11:03:21
  欣赏阅读,问好沧桑,感谢赐稿江南,冬夜漫长,题目富有深意,小说让人深思,欣赏学习了,雪儿敬茶问好,期待更多精彩
河南雪儿
2 楼        文友:沧桑        2016-03-09 17:30:41
  谢谢老乡雪儿的精彩点评与编按
3 楼        文友:杨花        2016-03-11 18:00:50
  欣赏阅读,恭喜获得精品
杨花
4 楼        文友:沧桑        2016-03-11 21:37:25
  谢谢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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