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甲午(散文)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正好矿上有个下夜的当地年轻光棍,手脚不太干净,老给他相好的往家闹腾东西。甲午就跟我去和林格尔的矿山上下夜看场了。
我看出甲午是那种干什么事都一根筋的人,让他成事不易,坏事也难,尤其这么大岁数的老光棍,能沉下来能稳得住,肯定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到了山上,我没想到姨哥甲午简直像我的一匹猎狗,把矿山的一切都看护的严严实实,俨然就是给我家看门。以至有次公司老板上山,他还老三老三的,对颐指气使的老板特别警觉,叫我当时颇有些难堪。但我只能又气又好笑,我能理解他。
矿山对面山坡,是一大片杏林,村子搬迁后,就是一片野杏林。杏不好吃,是土杏,但核是甜核。知道我好吃甜杏核,杏熟的时候,甲午就每天摘杏,然后剥杏干,晒杏核。有时间还颇有耐心地一颗颗捣开,给我攒杏仁。我不好意思攫取甲午哥的全部劳动收获,只拿了一部分,拿得时候非但不表扬他,还责怪他弄那么多干啥。甲午眼睛忽闪着,两手搓着,很委屈的样子。剩下那些,甲午自己一颗也不吃,你一包,我一袋,全部分给工人们了。甲午这种大气,既叫我欣赏,又叫我不满。尤其是,我们冬季收工回家,给独居看山的甲午买些菜食,结果,他把好吃的东西都给了路来路过的山民或羊倌,他自己平时就酱油煮挂面。我发现他这样,就责问他你不过了,甲午大不咧咧地嘟哝,都是个出门人,我闯草地那会儿没少吃人家的呢。
我听说过甲午在内蒙古闯草地所受过的坎坷。大约甲午避讳我什么,他从来不跟我叨念他的过去。但跟工人们,几句暖心话一套,甲午就彻底敞开了。大姨一家从任家小村逃出后,过丰镇,走集宁,沿茫茫草原,终于投靠到四子王旗大姨夫的一个远房叔叔的村子。宽厚的草原温暖地接纳了他们。甲午还很快就参了军。但不久,带着任家小村邪恶咒语的信件就变成了冰冷坚硬的步枪托,恶狠狠砸在善良的甲午的头上、身上。任是甲午怎样厚实健壮的身体,也经不住狠毒无尽的摧残。甲午于是成了草原的一条流浪狗,他不能回故土,也不能回四子王,就匍匐在茫茫草原的蒿草中,在蒙古人的毡房间,苟且度日。在蒙人中混久了,他还学会了说一些蒙古话,帮蒙古人放牲口,挖地毛,不仅躲过了强劲的政治运动风头,也躲过了所有冬季草原上能要他命的白毛糊糊风。
四
前年夏天,接任我的宋矿长给打来电话,说甲午出了大毛病,半个头流脓,他怕一旦……我理解宋矿长怕有个三长两短的意思,赶紧带车去内蒙古矿山接甲午。
甲午几乎满头都是黄脓水泡,和紫红的血痂、鲜红的肉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他的两只眼皮都已经耷拉下来,成了一道细缝。一只眼睛勉强能够抬起看人。感觉特别恐怖。我当时觉得,我见过那么多工伤、工亡的事故者,都没有甲午这般可怕。因而我完全理解宋矿长的焦急。甲午见了我,他那只小眼睛闪了一下,头马上低下了。我看出了他给我带来麻烦内心所显示的深深愧疚和不安怯意。我问他怎么成了这样,宋矿长解释说,您表哥说是感冒上火了,就叫人下山捎了些他自己开具的药,谁知越吃,他头上症状就越厉害。他自己又配草药外敷,也不顶,更加重了。我知道甲午曾经跟姥爷学过一点中医,他用香瓜蔓的头,治好过他的牛皮癣。他自恃在茫茫草原独自混过多年,以为以现有的生存手段,能充裕地应付一切不测,没想到还是吃亏于自己的鲁莽和无知。
看气氛不好,我跟甲午哥开玩笑说,这莫不是当年你被枪托打过的后遗症,这次集中爆发的吧。
甲午努力想睁眼,但睁不大,干脆就闭上了。他用手扶住化脓严重的那边头颅,低声嘟囔说,也说不准,大概有点,就是这半个头叫人打得厉害。
我提醒他不要老是用不干净的手指接触伤口,老甲午哥又努力睁了一下眼睛,好像在琢磨我的意思,但他还是听话地马上把黑黑的很长指甲的手放了下来。我看他还在犯呆,故意逗他,你现在恨不恨当年打你那些人?
老甲午哥的神态立刻平和了。他呵呵呵咧开嘴干笑起来。恨?恨啥呢,恨谁呢,那是社会的过,也是我们那一茬人的灾疾,该着谁都免不了的。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下装下了广阔浩瀚的太平洋。
把老甲午哥送进市里的一家医院。他一再絮絮叨叨,给我道歉,说给添了这么大麻烦。我说,谁叫咱是姨兄弟呢,我不管,能行吗。甲午的眼里溢出了一些泪花。但他又叮嘱我,钱呢,不能用你的,要用我的啊。我说,你甭管这些,你的病好了,我再给你交账。在矿山的这些年,甲午非叫我一直给他保管工资。见我这样说,他肯定想到了大姨哥那条井绳。甲午急了,眼睛又张大了一点,叫,老三,哥还不相信你,别说交账不交帐的话!我笑了,自古亲兄弟还明算帐呢,我不给你交待清楚那算啥。甲午泪眼婆娑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把他的弟弟仁午哥接到医院伺候他。我临走,甲午直直地睁开小眼看着我,说,老三,
哥好了以后还想到内蒙,看山!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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