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三个秦人,完整了一个省的文学地理(随笔)
三、贾平凹:用《秦腔》再次响亮中国文坛
当前小说的乡土叙事已经走到了如何面向乡土中国现代性经验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叙事关口,作家如何将翻天覆地变化中农村的人和事以新的文学眼光历史的、审美的认识、理解,化作自己的血肉和灵魂,并艺术性地化作出鲜活生动的乡村故事、乡村情感,达到作品的内在精神与审美品格的完美统一。这已经对作家的认识,发掘生活能力和艺术表现能力提出新的挑战。乡土叙事在今天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可以说是受到双层的挤压。一方面消费主义物质和欲望的裹挟下的冲击;另一方面农民正脚步趔趄,踉踉跄跄地走在通向城市化的康庄大道上,过去那种“离土不离乡,离乡不离土”的古训早已落后于时代,农民不可能一辈子在土地上常相厮守,墨守成规。随着中国乡村的城市化发展,农村新的经济结构、社会结构,构建适应现代化要求的新型乡村形态。我们所面对的“乡土”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我们所面对和表现的“农民”,也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作为传统的小说乡土叙事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历史转型时期,今天又一次面临着选择和考验,是继续沿袭以往驾轻就熟的叙述模式?还是凤凰涅磐般地由死还生?这无疑是摆在作家面前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将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置于这样一个背景下去考察认识,可以看出《秦腔》是对乡土中国最后的苍凉回眸,表现了贾平凹从传统到现代的过程中,传统与现代的结合状态,呈现了中国农村作为现代化进程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客观存在。《秦腔》是乡土废墟上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黯然神伤,又是对农民生存本相的强烈的逼视和灵魂追问。贾平凹完全打破了传统的乡土小说的思想和写法所形成的单一的叙事模式,重新开启了一扇乡土小说通向未来的门,走出一条更为自由的乡土叙述之路,用更直接,更纯粹,更鲜活的叙述方式,使我们对隐伏在生活表层后面多重挤压下的真实,有一种新的理解和认识。在《秦腔》里,一幕幕纷繁芜杂的生活场景,一幅幅鲜活摇曳的人物镜像,农民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动地在清风街上演。《秦腔》是贾平凹在清风街上演的“一台大戏”,拉开大幕,贾平凹用他自己独有的板式来唱“大秦之腔”。《秦腔》是“慢板”,属于苦音腔,撕不断、扯不尽的是幽怨沉缓,暗藏着一种无尽的悲凉,腔速徐缓。“清风街”是贾平凹搭建的人生大舞台,快速旋转的舞台,光影交错,人如鬼魅,在这个黑色的梦魇旋涡中挣扎跌撞。
在贾平凹的笔下,“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是一条缓慢涌动的河,翻卷着暧昧的、混乱的、破碎的浪花,徘徊、迂回、曲折。河面粘稠浑浊而平静,不动声色,平静水面下却激流暗涌,总是在不间断的朝我们簇拥而来。《秦腔》为小说叙事带来了多样性和复杂性,虚实相生、极大地丰富了小说内在的表现力,这也为研究者提供了广阔的阐释空间,可以从不同的视角和层面进行阐发、评价和质疑,这是《秦腔》本身意蕴的多向性内涵决定的。《秦腔》的支离破碎感、混乱无序的意识流动状态,有时会使读者感觉被裹挟淹没在一团浑沌中身不由己,找不着北。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了相当大的阅读障碍。
《秦腔》这种写作方法,意味着贾平凹在严肃地探求当代汉语叙事的一种可能性,可以说是贾平凹在创作的探求和摸索的过程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秦腔》将传统的农村日常生活琐事的主要内容现实生活的片断和场景融入自我心境,让叙事话语徘徊在人物纯粹的心灵真实中,让人以十足的耐心反复地咀嚼着、品味着。一种坚硬如沙砾般,浑浊又咸涩的味道扑面而来。读《秦腔》不能急,更不能慌,它要抽丝剥茧般一层一层地往外褪,它需要时间和耐心,需要细细品咂才会觉出它的味道,细饮慢啜中才会感受个中意境和韵味。
在《秦腔》里,贾平凹的智慧体现在他生活细节如数家珍的滔滔不绝叙述中叙述的始终带有末世的情怀,笼罩在一片悲凉之雾中,谁的手都挥之不去。字里行间却掩藏不住对乡土挽歌般的迷茫与怆然。那种感受正是来自灿烂的田园牧歌刹那间变成废墟挽歌的虚无感。贾平凹目睹清风街上大量农民离开农村,一步步从土地上消失。丰饶的精神家园正走向荒芜和衰败。已经没有了自己精神的“故乡”。面对现代文明不可逆转的行将消失的诗意乡土,在都市的万家灯火阑珊处,贾平凹徒然梦醒:多年来所熟悉的一切眼看着正在失去,往日的田园牧歌老牛炊烟正在一去不复返,故乡的熟稔亲切的面孔逐渐模糊。贾平凹带着无奈和迷茫书写着故乡的记忆与苍凉。
贾平凹认识到城市现代文明对农村以及农民个体生命价值的挤压和冲突。他开始思索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农民人如何去活着的问题,这样的感情不是简单纯粹的,而是复杂斑驳的;不是清澈透亮的,而是浑浊不清的。让人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剪不断,理还乱,悠长而又绵远的情绪,气息,情感状态,萦绕心头。从中读者可以领略到贾平凹的一抹无奈的悲凉感。已是愁到深处却无言,这令人想到稼轩词:“而今说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贾平凹的小说一直都在不断变化中,不变的是他用文字拷问、审视现实的责任和良知。那就是对人的存在,人的生存意义、生命的尊严的叩问和审视。多年来贾平凹一直站在社会生活的前沿,发现、关注和思考。致力于小说对社会现实,时代精神的关注与担当,对农民的生存境遇,以及他们人性中的高贵有着深切的体认,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活活力和创作激情。贾平凹对孕育了自身的土地及土地上的农民兄弟寄寓了深切的同情、理解和体恤,倾注了执着的近于固执的深情。贾平凹的生命状态和写作状态包容了历史的痛苦和思考的艰辛。
贾平凹用小说烛照了人类恒久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他对存在始终不渝深刻追问和反思,充盈着生活的质感和光泽,洋溢着生命的清新和激情。贾平凹始终保持自己的敏锐、执着和丰富,努力挖掘出隐藏在人物内心深处的鲜活和坚韧,写作纯粹而彻底。他的创作让读者对乡土中国中的农民有新的认识和发现,他的笔每每伸进广阔的城乡生活场景,执著于对本土文化资源的深层开掘,回到日常生活,回到对人及其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的见证。进一步拓展和深化了当代小说的发展。
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牢牢联系在一起。路遥笔下的陕北,陈忠实笔下的关中,贾平凹笔下的陕南,这三大块构成了中国文学版图上的旖旎风光,成为当代文学中最为持久与绚烂的一道风景。陕西是文学大省,又是《讲话》发表所在地。继往开来的陕西文学,凝聚着优秀的汉唐文化的血脉基因,传承着延安革命文艺的思想精神。陕西具有充分的魄力、决心和元气来涵养、经营自己的文学之大家风范和大省气象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位作家尽管风格各异,但都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致力于小说对社会现实,时代精神的关注与见证,与人民同心,与时代同行,拥抱现实生活,反映时代风貌。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发展,他们坚守着、传递着的是真正的陕西文学精神和文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