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弄花香满衣(散文)
一、暗香
五月末,六月初,暗香涌动。淡的香,浓的香,看不见的香,若有若无,忽明忽暗,络绎不绝。一忽儿不注意,衣裳沾满香,人心便泡在蜜罐里,柔软、芬芳……
我知,这时节,栀子花儿开。它在不远处,藏着,躲着,并不露面,只管把那长了手的香,跺着脚的香,捏人鼻子的香,东一瓢,西一勺,到处泼洒。
地面香,空气香,思绪也跟着香。走着,走着,绊住了,好像想起什么,却又恍惚忆不起什么,只觉得这绊住的思绪也是香,侧了侧头,摸了摸鼻,不知不觉又被香牵着走了。
只闻其香,不见其花,真真让人想念。那日,风把香吹来,手儿醉得软绵绵,眼睛里开出栀子一朵朵,坐不住凳,捏不住笔,丢下手头一堆的作业,不管不顾地跑湖边寻花去。
其时,还很早,学校的孩子正在上第一节的早课,往日喧闹的西湖,空阔安静,行人稀少。柳树风华正茂,青枝绿叶,成波成浪。睡莲端出上好的白瓷碗,安静温婉。未来得及俯身细赏,一股暗暗的香迎面而来。这是怎样的香?奶白的,甜腻的,霸道的,游丝一般,细绳一样,攀上我的肩头,登上我的鼻翼,把我整颗的心,捆得结结实实,还不停地说着,来找啊,来找啊……
栀子,栀子,眼里、心里、唇里满满都是这俩字,念一念,唇齿生香,雀跃不安。穿柳林,过小桥,绕草坪,西湖寂静,唯不见那月光一样的栀子花。
池塘边有一人在打捞,蓝色的工作服写着几个字,细瞧,原来是西湖边的养护工人。她俯身劳作,整个人几乎贴着水面,浮萍、杂草、落叶,被她一点点聚拢,再用网兜一点点捞起,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水塘洁净如初,晃着她的影,映着她身后的桃树,绰绰漾漾。我记得那棵桃树,临水而生,每年四月,花开一树,粉嘟嘟艳,如同粉墨晕染的画,绿波红影,吸引无数游人留影合照。
我问:“附近有栀子花吗?”
那人略微直起腰说:“应该有的,你去那边找一找。”
继续前行,到了樱花树下。记得这些樱花树,每年三月,它们都捧出一树树的晶莹,月光一样纷飞,雪花一样曼舞,美得心旌摇荡。
此刻,樱花树的对面,也有三个人在劳作。他们还是西湖的养护工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这个清凉的早晨,挥汗如雨。一把巨大的剪子,对着一排一人高的小树,上下飞舞着。一时,枝落叶溅,只一会儿,脚边堆积一团绿色的云朵。
“这是什么树?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枝条剪掉呢?”我好奇地问。
“这是紫薇呀!剪掉多余的,夏天开花才好看呢!”他们笑着回答。
原来是紫薇呀,心里也就立刻出现了紫薇云蒸霞蔚的娇美模样,一片又一片的小花瓣弯曲卷起,每一朵,都在认真地喷红吐艳……
“这里有栀子花吗?为什么找不到呢?”我又问。
“有的啊,小栀子很多,角角落落都是呢。大栀子只一两株,绕过小路,亭子旁边,就能看见……”他们一边“咔嚓咔嚓”地修理枝条,一边欢快地回答着。那神情,仿佛向旁人介绍自家的孩子,熟稔、骄傲。一会儿,一排的紫薇树,在他们的手中就变得整整齐齐、亭亭玉立了。
而我,不知不觉忘了此行的目的。望着他们劳作的身影,望着眼前如画一般的好风景,莫名地替他们委屈。人都说西湖风光美如画,有几人懂得美丽背后的艰辛?又有几人知晓风光背后的汗水呢?她,他,他们,捧着一颗栀子一般洁白的心,心甘情愿地做着幕后工作,无数的游人把赞美留给西湖,却没有一个人为他们把掌声响起……
“咦,你咋还不去找栀子花吗?”他们奇怪地问。
“哦,不找了,这湖边的花草经由你们的手,可真美!”我由衷地赞叹。心里却想着,我已经找到了,那暗暗的香,经由他们的手,洒入风中,汩汩而来……
他们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收拾好地面的残枝败叶,向着那片开败的四季海棠走去。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刚刚修剪好的紫薇,眼神温柔,笑容安静。
而我,终于放下对栀子的惦记。
我以为,他们就是最美的栀子花。在这个清凉的六月,我带着所见的快乐地回学校,有喜悦、柔软、芬芳、清冽的浩荡在心里翻涌。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想大声地告诉,告诉我的学生,有一种香,叫“暗香”。它沉默、执着、谦和、勤勉,是世上最甘冽的香!
二、识香
听同事说,校园的桂花开了。这个消息很美,秋天的脸庞一般。爱花的人,总在每场的花开里掀起内心的喜悦。
教室与桂花相邻,一排排桂树挨着墙密密长,低头往下望,枝桠纷纷,叶片葱葱,并不见花开,却有细细的香淡淡飘来,纷纷扬扬、上下飞舞。我想,花儿定是开了,叶片下,枝桠间,一朵,或是两朵,金黄的小脸庞,细细密密地闪着,星子一般。
从第一缕花香开始,杭城下起了“香雨”,“雨”由小渐大,直至汹涌,直至澎湃。它们在大街小巷肆无忌惮地奔跑着,仿若顽童。一低头,一开门,一转身,都会撞到香,满怀、满袖、满脸都是它,甚而整条街,整条路都是它,流动的、凝固的、飞舞的,各种姿势的香,悬浮、低飞、旋转……只能轻轻走,深怕一不小心,惊醒睡着的香……
晨,起,香气推门入室,毫不客气,端茶、摆凳、铺被、倒水,到哪,哪香。有片刻愣住,为这隆重的礼遇,为这虔诚的问候。与桂,不曾相遇,它却派遣满席的香拥抱我。香有形,起伏似远山;亦有语,甜蜜如誓言;还有味,恬淡如清酒……
晨光,朝霞,清风,满城桂花香,成群成群,如浩荡的浪,向着城,飞奔而来……
桂花,不用出场,只派出满席的香,足以陶醉人。
那个下午,下着细雨。雨丝绵密悠长,冰凉的思绪一般,纷纷扰扰,络绎不绝……
我在雨中,没有带伞,以头、以脸、以扬起的手臂迎接着纷纷点点。
它站在小区的绿化带里,水雾蒙蒙地望着我。细细密密的雨珠,挂满细细密密的花,一颗,一颗,又一颗。晶莹、闪烁、匍匐、流动,是镶满钻石的皇冠?“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是这样吗?小小的黄花,硕大的雨珠,带泪的微笑……
花朵湿漉漉,我也湿漉漉……
握着手心的雨珠儿,握着缕缕幽香,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想把这场邂逅印入心壁,刻骨刻心。只是,它雨中的模样,如此忧伤,如此爱怜。有个声音不停地叫着:带一枝回去,带一枝回去……
第一次,以爱之名,伸出了攀折的手。
花枝折断,一枝的雨珠儿簌簌下,揽花入怀,小跑着逃。心儿怦怦跳,脸颊微微红,像一个恋爱中的人,小心翼翼搂着它,不停问自己:该如何爱它?该如何爱它呢?
洗净瓶子,放满水。
一枝独秀,满室香。
那么多的桂呀,在眼前,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凑近它,凑近它,脸庞挨着,鼻尖儿埋着,一次一次又一次,弄花香满衣……
凋零,猝不及防。只一个晚上,枝头光秃秃的。香犹在,花却落;一地花瓣,一地伤……
爱太满,终成伤。至此,不再折花。终是懂得,有些爱,适合远远看,远远看……
三、梅香
这个早春,两次见梅,急惶惶的,怕错过了最美的时候。
然,都早了些,一树,两树,零星乍染。没有过多的繁密,疏疏遒劲的枝条,一朵、两朵的花开。仿若一点两点的心事,瘦瘦的模样,朗朗的颜色。细细的花香,揉成一条柔韧的细绳,绑着你的嗅觉不由分说地打成结,娇俏清浅。这疏朗的早梅,就如古时的女子绾了一头青丝却只用一根簪子别了发间,清简之极,却也有韵味之极。
也有一棵两棵早开的,一串串花迫不及待地站满枝头,好比一口热血,天地间猛然呛出来,刹那鲜艳,刹那芳华。细细的花蕊,举着火柴梗一般的红头,蹭蹭蹭,一把擦了去,这朵“燃”了,那朵“亮”了,忽然之间,满枝缀,满树闹,绚烂之极,铺排之极,是精心准备的红嫁衣了,在早春的风中,哗啦啦铺展,飘呀飘,摇呀摇……
拿起相机,想把梅的风姿定格。忽然发现,朵朵下垂,枝枝低头。谦逊的模样,仿若石窟洞内的佛,悲悯禅定。至此,梅的模样,在心中定格,琥珀的姿势,谦和的高贵。它凝视脚下的土,凝视身下的风,沉默,平和,如风中的诗行,宁静,淡泊……
孤山脚下,想起宋朝的林逋。林逋,梅妻鹤子的林逋。当我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脚下梅园,仿若旧时光,乘着激越的桨声,载着西湖绿水,悠悠而来。这一株,或是那一株?哪一株是诗人亲手栽下的?这一朵,或是那一朵?哪一朵曾停歇诗人的目光?处处都有林逋的影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名句化为万千梅花,在这个早春的孤山脚下,一朵,一朵,盛装莅临。
孤山?孤独的山吗?林逋的孤独有着怎样的清和与高贵?隐居孤山种梅养鹤,一生未娶。他的决绝是一枝埋在雪中的梅,清冽芳香。以至于整座山,整个梅园都沾染了林逋的高贵性情,一颗覆雪的灵魂,以梅的姿势,一季又一季,永不凋谢。
林逋必定是这样的一朵白梅,干净、孤独、寂寞、清冽、芳香,在孤山隐秘的一角,寂寂的,静静的,朗朗的,慢悠悠地花开花谢。
至此,孤山不孤,它的地底,埋着诗人干净的魂。
南宋没落之后,曾有盗墓者打开了林逋的坟墓,发现了林的陪葬之物,一端砚,一支簪。
一支簪,带着爱情的臆想,缤纷如蝶。
是否有一位唤做“梅”的女子,在林逋的生命中,以刀刻的力度,留下烙印一般的情深?不得而知。那些有关爱情的猜想,在林逋的一首小词中,显露端倪: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曾经沧海难为水,至此封存那些年的情?梅。梅。多少情深,多少牵挂,多少呢喃给了树,寄存了花。梅是妻,是情,是诗,是画,是生生世世的念想。
年年岁岁,孤山的梅,依然葱茏。在这个早春,一点两点,爆出雪似的白,火似的红。此种,红红白白,一如轰轰烈烈的过往,框在一座叫孤山的画架里。
孤山,梅林,花香肆意抽打,如同林中隐秘的暗语,呢呢喃喃,细细碎碎,春天般汹涌的甜。
谁人的箫声饮下这梅花的酒,响起梅花三弄?
如同那首春天里的歌,嘶哑灵魂的吼叫,只为寻找一个出口。
找不到,便埋葬。
埋葬在孤山如海的梅香里,只待来年,长成又一株,疏疏朗朗的梅,开出几朵稀稀疏疏的花。
那香味,有着酒的力道,有着旧的暗殇。
闻一口,长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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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口,长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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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和各位老师的评论也让人大开眼界。
谢谢老师的美文,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