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近九点，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打着饱嗝，进了门便四散坐开去。刚一落坐，三姨丈便开口了。今天可真是吃喝玩乐全齐了，高兴是高兴，就是花了4千多。
　　 哇！今天一天就花了这么多钱哪！姥姥惊呼道。我的妈呀！这可得赚多久才能赚得回来？怎么就乱花钱呢？这才一天，早知道……
　　 “妈，你老瞧这儿不是有个孝顺女儿大老远地来看你老吗？”三姨指着小姨妈说。“她整天在香港吃香喝辣的，咱还没试过燕窝是啥样的，难得回来这一回可不得带你俩老去试试？尽尽孝？”
　　 “这么说今晚咱吃那白呼呼的东西就叫燕窝哪？”姥姥翕着嘴问。
　　 “那是！怎么样？不错吧？”三姨眯着一双眼看着在座的各位。
　　 “那也吃不出啥来，倒是那送的小吃还挺好吃的，我就吃了不少，可，可这也太贵了吧，咱一庄稼人家。”
　　 “咱庄稼人家咋了？就因为没试过就更应该趁这机会试试，别让人瞧不起咱们连个燕窝是啥样的都不知道，是不？”三姨向姥姥使了个眼色。
　　 姥姥没去看三姨，还自顾自念叨着：“是倒是，只是这燕窝也太贵了，4千多哪！”
　　 “这4千多也不全是吃燕窝，还有今天的早餐午餐还有这门票……”三姨丈掁掁有词地分析道。
　　 “这一天就花了咱半年的收入哪……”姥姥仍放不下那4千多块钱一直喃喃自语着。
　　 “好了，妈，这钱由我来付好了。”小姨妈干笑了一下从手提袋里数出五千元递给三姨丈说。“三姐夫，这钱你拿着，今天这开销都算我的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哪！呵呵！”坐在旁边的三姨抢先接过钱数了一下。“你看你这大老远地来一回还要你掏腰包请我们大家吃喝玩，这。”
　　 小姨妈冷笑着说：“都是自己人，收着吧，三姐夫赚钱也不容易。”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阔气！”三姨丈伸出一只大拇指夸道。
　　 “好好，都是自己人那我也不客气地收下啦。”三姨笑哈哈地把钱装进裤兜里。“我也不找你零了，反正都是自家人，找零就见外了。”
　　 正扑在灯下看书的陈雾看不清小姨妈脸上的表情，只是远远地感觉她的肩膀好像抽搐了一下。
　　 “今天那科技公园好玩吧？明天我再拉你们到岩石公园，那里的风景也很不错，还有过山车呢，你们肯定都没坐过。”三姨丈说。
　　 “真的！”娃娃们都睁大了眼睛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太好啦！我要坐过山车啰！过山车啰！”
　　 “三姐夫，不好意思，这次回来我也没打算住久，酒店那边比较忙，阿旺一直在催着回去，所以我打算坐后天的直达车回去。”
　　 “后天就回去？这不才来两天吗？”姥姥意外地问道。
　　 “那后天回去明天还可以再去玩一天，你都十年没回来了，就该好好逛逛。”三姨有点着急地说。
　　 “不了，明天我想在家好好陪爸妈聊聊。”小姨妈微笑着答。“而且姐，姐夫你们也都是有工作的人，也不能总请假来陪我，这也不大好。”
　　 “没事，能跟着你去见识玩一下比上班快活多了。”二姨丈爽朗地说。
　　 “算了吧。既然小妹都这样说了，就听她的吧，反正我们每天都忙也很少回来，明天就让她陪陪爸妈也好，也算替咱们尽点孝。”母亲说。
　　 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三姨的小男娃还在吵嚷着要去坐过山车。“啪”地一啐响，一记大巴牚亮堂堂地留在小娃的右脸颊上，小娃怔了一下便哇地狂哭开去。“我要坐过山车。我要坐过山车，呜……”
　　 “坐什么过车，那得多贵，你小姨都不去了，我哪有钱，不去不去，再哭我打死你。”三姨气哼哼地捉着小娃的肩膀直摇晃。“不许再哭了，听到没，不许再哭，再哭我打死你。”
　　 小姨妈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红钞票来递给三姨说：“别再打孩子了，这一千块你拿着，明天带娃们去坐过山车吧。”
　　 三姨住了手，抬起头笑着接过钱：“这，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看你又不去。”
　　 “我今天玩了一整天实在真的很累不想再出去了，你拿着跟姐夫一起带娃们去吧。”小姨妈把钱塞在三姨的手里。“就当我送各位侄子的礼物好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下好了。”三姨哈哈笑着对小娃说。“好啦好啦别再哭了，还不快谢谢你小姨，明天就带你们去坐过山车去。”
　　 小娃们一听这话都开心地蹦跳起来，七嘴八舌地欢呼着向小姨妈道谢。
　　 “不用不用，呵呵！”小姨妈冷笑着道。“你们今晚都早点回去睡觉，明天去玩才有精神。”
　　 在大家即将散去之际，母亲对着坐在桌子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雾说：“喂，你明天也跟你三姨她们去吧，顺便帮忙带一下表弟妹们也好。”
　　 陈雾摆起脸色来说：“我不去，我明天在姥姥家看书算了，也好替三姨省着点钱才好。”
　　 “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笨，你还没上哪玩过呢，跟你三姨她们出去逛逛也好。”母亲有些不明就理地急了起来。
　　 “大姐，我看大傻不想去你也别强迫她了，反正人这么多车子还不一定挤得下。”三姨瞟了一眼陈雾说。
　　 “你这大傻。”母亲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咬着牙往她的手臂上使劲地拧了一下。
　　 “哎唷。”陈雾愤愤地捂着痛处瞅了母亲一眼不语。
　　 “死孩子，大傻，爱怎样怎样。”母亲气恼地边说边跟着大伙离开了姥姥的家。
　　 看着散去的亲人们，小姨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招了陈雾进了房里。
　　 “大傻，你明天帮我把这双鞋拿去，将带子钉一下。”小姨妈提着断了鞋带的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鞋子。”她接过来在手上摸一下说。“这好像也不是很贵，为什么不重新买一双？”
　　 “是不贵，60多港币一双，你明天还是帮我拿去钉一下就好，能穿就将就着穿先，今天走了一天突然就断了，还好正赶上要回来，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小姨妈，你给大伙一出手就是上百块钱，为什么唯独对自己这么吝啬？你不是很有钱吗？”她偏着头眼里充满着疑问。
　　 “很有钱？谁说我很有钱啦？”小姨妈张大着一双凤眼看着她。
　　 “大家都这么说，说你嫁了个有钱人去享福呢。”她如实地回答。
　　 小姨妈微笑着摇着头。“享福！呵呵！要真有福可享就好啦！你知道我这回来一趟存钱存了多久？我在那边是怎么过来的？我为了能多省点钱回来，每天都吃剩菜凉饭，衣服鞋子如果不是不得已就不买，要买也从不买超过100块的。”
　　 “那你怎么还带回来那么多衣服？还有这玉镯？”她摸了摸手腕上那滑溜溜冰凉的手镯问道。
　　 “那些衣服都是你小姨丈在香港的一些有钱亲戚买来穿不到两三回就扔了的，我看着都还很新很时髦，扔了太可惜就都要了来洗干净拿过来看谁合适穿就拿去，而你那手镯是你小姨丈当初求婚买给我的首饰。”
　　 “这是小姨丈送你的啊！那我可不能要，还是还你好啦。”说着她就往手腕上去褪那手镯。
　　 不许褪下来。小姨妈用手拦住她：“既然送你了你就戴着吧，留着当个纪念也好，以后也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再回来一趟呢。”
　　 “可是，要是小姨丈问起来手镯的下落可怎么办？”
　　 “呵呵，他哪还有心思去想起那陈年旧镯？”小姨妈苦笑着说。“好了，不说了，你明天记得帮我把鞋子拿去钉了，我先去洗澡了。”
　　 小姨妈把鞋子放在陈雾的脚边就转身走了出去，丢下一屋的况味。
　　
　　 “小姨妈，小姨妈，你看我买什么了！”陈雾欢蹦着跃进来，看到正在擦拭着眼睛的小姨妈呆呆地问道。“你怎么了小姨妈？姥姥姥爷，小姨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孩子别多嘴，进屋去。”姥爷冲她大声地吆喝道。
　　 “小姨妈，怎么了？”她有点委屈地急急问寻。
　　 “爸，别冲她吼，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懂。”小姨妈制止凶神恶煞的姥爷后对陈雾说。“我没事，我正跟你姥姥姥爷说点事呢，你先进屋去，我一会就进去，听话。”
　　 “好吧，鞋子我钉好了就放在外面鞋架上。”陈雾望了望小姨妈一眼不安地转身进了屋。
　　 待在里屋的陈雾似乎听到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吵嚷声，具体说什么听不清楚，但那口气好似并不和善，甚至还能隐约地听到小姨妈的低泣声。委屈而无奈的孤独。听得她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过了许久，外屋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小姨妈一边拭着眼睛一边悲凄地跨了进来。坐在床沿上听得入神的陈雾对着一脸悲伤的小姨妈一时间反倒慌了神，低低地埋下头去刚好看见自己手里还一直提着一小袋白呼呼的东西，瞬时才记起来，忙把小袋子在小姨妈眼前晃了一晃说：“小姨妈，你看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豆腐糕”来给你吃。”
　　 她边说边打开白色的泊膜袋。我记得你以前只要有一点零花钱就会带我去吃豆腐糕的，你每回吃豆腐糕时嘴里就说：“做人就得像这豆腐糕一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活着。”
　　 陈雾把已打开的豆腐糕递到小姨妈的嘴边说：“你快试试看，保证好吃，这是我在以前你常带我去的那一家店买的，老字号，快尝尝看。”
　　 小姨妈接过还尚有一丝温热的豆腐糕说：“好久没吃豆腐糕了，在香港也有得买，但就是不正宗，味道总觉得不对。”她拿起咬了一口说，“还是家里的豆腐糕好吃，这种干净的味道。”
　　 她说着闭上了双眼不再说下去，眼角的泪却不听使唤地流淌下来。
　　 “小姨妈，你跟姥爷姥姥吵架了吗？”陈雾抽了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在小姨妈的眼角吸了吸。
　　 小姨妈张开眼睛推开她的手用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说：“姨妈是从不会和人吵架的，从不。”
　　 “那你为什么哭？”陈雾眨着一双充满疑惑的大眼睛。
　　 小姨妈轻抚着她的黑发说：“小孩子不懂。”
　　 而后意味深长地叹着说：“我心里突然觉得很闷，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钓鱼的吗？咱俩钓鱼去！”
　　 “钓鱼？你不是信佛吗？怎么还钓鱼？”陈雾惊讶地问。
　　 “我在香港就靠这手艺挣点钱贴补家用了，否则靠那阿旺，早饿死了。”她从鼻孔里恶狠狠地抽出一股气，似乎仍不解气似地，又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佛是要拜，可生活也得过啊！我知道杀生不好，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哪！”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咱俩还是快走吧，如果钓的鱼多，咱还可以拿到邻村去卖个好价钱呢。”
　　 小姨妈半推半拉着陈雾的手就往外走。陈雾大张着嘴，一脸的诧异，眼前的小姨妈在此刻竟变得如此狰狞且虚伪。她只能像小时候一样，无奈地被小姨妈拉到河边，一脸茫然地坐在旁边看着她泰然自如地处置那些挣扎在死亡边缘上的鱼。
　　
　　 晚上，回到姥姥家洗刷完毕后躺到床上，小姨妈突然对陈雾聊起了她小时候在母亲家照看她的事，俩人聊到天边开始泛白才各自沉沉地睡去。
　　 天刚亮过不久，陈雾猛时惊醒过来，听到外面逐渐喧闹起来，忽然想起小姨妈今天就要回香港去了，不由得堵了心，对着正在翻身的小姨妈问：“小姨妈，你能多住几天吗？”
　　 小姨妈翻了个身后干脆坐起来落寞地说：“不了，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得回去了。”
　　 “住在姥姥家又不需要钱。”她说着也爬了起来。“要是你需要用到钱，我这里有一千多块你先拿去用好了。”
　　 “你哪来那么多钱？”小姨妈好奇地问。
　　 “你不是给了我一千二吗？我还有积蓄呢，加一起应该有一千多吧，你先拿去。”陈雾天真地说。
　　 “说你傻还真不冤枉你，钱你自已收好了，别让你妈知道了，否则肯定会被她没收去。”小姨妈满眼悲伤地看了她一眼后呼出一口气说。“好了，起床，我得赶坐十点的车回去。一天才一班车，要是赶不上就得拖到明天了，你再睡会吧。”
　　 小姨妈说完爬起来拉上隔布条换衣衫。
　　 “我也要跟去送送你。”陈雾嗖地跳下床发嗲道，边说边去拉那条红色的隔布条。
　　 “不用了，有她们还不够热闹么？”小姨妈话刚说完，俩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尚未穿好裤子的小姨妈一双大腿上满是大小不一已结了痂的伤疤，就这么赤耀耀地呈现在陈雾的眼底。
　　 “你，这，这，怎么？”陈雾簌簌地问不出话来。
　　 小姨妈回过神来忙套上长裤一脸冷静地说：“没事，无聊自己用烟头烫出来的，没啥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这算什么，一点也不疼，疼的是这里。”小姨妈用手指了指胸口笑着说。“傻孩子，不说这了，千万别告诉别人。”
　　 陈雾还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小姨妈反倒轻松如无事般尽盯着她的脸瞧。“想不到丑小鸭真的能变天鹅，我记得小时候在你众姐妹中你长得最丑了，真想不到，现在看来倒是你长得最为标致。”小姨妈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蛋说。“好好学习，等毕业了到香港来，小姨妈帮你介绍个好对象，这样我也好有个伴了。”
　　 陈雾眼里含着泪低下头去不忍看小姨妈的眼睛。“小姨妈。”
　　 她如梗在喉地叫了一声。
　　 “小妮了！你起来了没？你姐跟姐夫们都来送你了。”姥爷那沙哑的声音如妖灵般穿透过木门传了进来。
　　 “起来了，我马上来。”小姨妈利索地站起来对陈雾说。“记得好好学习，姨妈走了。”她说完就兀自地开门走了出去。陈雾对着她的背影终于稀稀拉拉地抖落了一地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