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青春】白杨树下(小说)
哈哈,小道,你好解人意!白杨树,你好让人流连!我和紫玉怎能辜负如此美意!这以后无须人约黄昏后,全凭心的默契,不定哪一天,不定哪个时辰,一前一后地来了,踩着夕照光斑或融融月色,徜徉在那排单薄小巧却显得婀娜窈窕极富风情的白杨树下。有时肩并肩席地而坐,拾起一片片泛黄的阔大落叶把玩着。紫玉那双手可真是绝了,竟能剥离叶子表层。有些杨树叶,能让她完完整整地撕出蝉翼般薄薄的一层。看得我心痒难熬,如法炮制,可不是压根撕不起来,就是撕得残缺不全,甚至还把好端端的叶子弄出洞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只能是故技重施,每每都是由紫玉手把手完成这一分为二的“作品”。我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不在此“作品”,只在温软柔美触觉享受中也。
有时,暮春的熏风暖暖地一阵阵吹来,搅起一小团一小团的杨絮,氤氲低空(毕竟南方湿度大一些,杨絮很难飘到高空也很难飘成气候,也只是在低空点缀一下,应景一下)。我们像几岁的孩童一样,把这絮儿当成雪花,又跑又跳地追逐、捕捉空中的玩意儿,好不惬意,好不热乎。
久而久之,我把当初对这种幽会只能是“地下工作”的定位跑到九霄云外,闹出些响动来了。响动就是情不自禁地哼唱几句当年城里的流行歌。有一回,我瞅着自己栽种的两排白杨树,发现他们两三年时间可长高长大了不少,由此联想当时我和紫玉二人组栽树的情景,那最初的近距离接触,还只是身体上的,可而今已经是心灵上的相依相通了。于是乎忘乎所以,竟然亮开嗓子唱起了“白杨树下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哼着唱着,我不由得拥住我心爱的紫玉姑娘下意识地细细打量起来,感觉全队女青年,包括我们同一条战壕的女知青,谁都没有她这么耐看。鱼头说的村姑一个,哼,什么眼力见儿?村姑一个又怎么啦?谁有她这么修眉大眼、苗条俊秀而又不失健美灵动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就是这种“意态由来画不成”的自然美吗?还有,她不光耐看,还是当时少见的才女呢。书比我读得多读得好,学什么东西倍儿快。她没看过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不会唱这首《白杨树下》(都管它叫《怀念战友》,可我只认它作《白杨树下》),可这有什么妨碍呢?非但没妨碍,反而给了我更多亲近她、教她唱从而在她面前展示才艺的机会呢。
白杨树下的一个个黄昏,就这样,徜徉着我们的青春,氤氲着从两颗心灵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纯真爱情……要是这样的现实时空可以像电影胶片一样可以无休止地倒带、循环播放,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可是……这该死的“可是……”
多少年后,鱼头还用一副先知先觉的口吻对我说:“忠言逆耳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要是听了我的忠言,尽快斩断你那情丝,我敢说,以后的一切能发生吗?紫玉怎么会远嫁法国,永远消失在你眼皮底下呢?而且还走得那么郁闷、悲催。还有你,也不至于大半辈子这样萎靡不振吧?”
其实,我岂止萎靡不振,我还觉得苟活在人世间的曾前进仅仅只是一副臭皮囊,而灵魂早已死了呢。真是因为,当时我得到了一个让我万念俱灰的消息:紫玉远嫁法国了,我很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包括鱼头他们。我情愿独饮悲痛,情愿做一具行尸走肉,默默走完此生。
和鱼头到底修成了正果成了其如花美眷的素心,此时瞪了鱼头一眼,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两下,然后轻言细语安慰着我,让我从多年前的情殇中回来,回过神来。“你不是还有你的事业吗?男子汉大丈夫事业为重嘛,你那啥前进公司不是快成咱市内民营建筑界的龙头了吗?不过还得加一把油哦。”
是的,返城后我一直从事建筑行业。在脚手架上摸爬滚打之余,还业余上电大、函大钻研了大量专业知识,改革开放后抓住机遇,走出来自创门户,从小小包工头干起,不断滚着雪球,积累着良好的不断叠加的信誉和资本,颇有些干得风生水起的况味。可后来紫玉一病,一走——远走天涯——我消沉了。成日间以酒浇愁愁更愁,家庭生活因此乱成一锅粥,没几年就离婚了。儿子跟他妈。剩我孤家寡人一个,更其拼命地酗酒,公司业务荒废,眼看濒临倒闭了。这时,鱼头、素心夫妻俩在我家自斟自饮的餐桌旁出现了。
三
两口子苦口婆心规劝着我,可我喷着满口酒气,口齿很不利索地朝他们吼着:“你们以为我是因整天醉醺醺的,被老婆儿子厌……厌弃了不得已才……才被离婚的吗?实话跟你们说了吧,纯粹是我自寻孤独,把所有财产给他们母子,他们不从,我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咽喉。这才……我是净身出门,从零开始呀。”
“从零开始,不是从你这杯中物开始。”素心边说,边成功地夺下我的酒杯,而之前鱼头怎么也夺它不下。我承认我有女士为尊的情结,但更大程度上,从他们出现在我身边的那一瞬开始,我被一种温暖打动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得再度站起来。
我傻愣愣地站着,可眼神不再一片空洞,我得告诉他们实情。我喃喃地嗫嚅道:“紫玉离婚了,可后来病了,跟一个法国老医生去他那国家治疗去了,然后结婚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我就这样沉溺在酒海里了。不过,你们来了,夺了我的杯,我就这样站起来吗?”
鱼头还真是个知心哥们,咋咋呼呼道:“对呀,站起来!站起来重振公司雄威吧,有朝一日把建筑业务做到法国去,用实力凭真诚跟法国老头竞争,把你的紫玉夺回来!曾前进,你有种的。”
然后不由分说还拉着我一块开砸,砸碎家中所有盛酒的瓶瓶罐罐……
时间一晃又是二十年了,不再喝酒的我,事业上不说如日中天,但也算具有一定规模的了。我也曾尝试投标境外建筑工程业务,但由于种种原因没能遂愿。我想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就凭我的集团公司在国内南征北战,创下一个个优良工程的品牌,就不愁没有走出国门走向法国的一天。
正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张字条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的精神被彻底打趴下了。我重新开戒,终日沉溺在酒海中……
鱼头和素心再一次来到我身边。见我这熊样,素心跑了出去,鱼头则一反常态,不问不劝也不夺杯,反而抄起一个酒瓶跟我的酒杯猛地一碰,然后一口气灌下一整瓶五粮液,很快便直接倒地酣睡。然后,素心领着救护车医生护士进来了。
三天后,这对夫妻陪我从医院回来。素心开口了:“我说前进,你到底怎么了?还非得逼我们再一次拯救你的灵魂不成?你知道的,鱼头是块头大酒量小,一瓶酒把他整得够呛呢,只差到鬼门关走一遭了。可他只能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拯救你了。”
我感激地朝他俩抱了抱拳,喃喃地念叨:“完了。没了。没法从头再来了。”
鱼头朝我当胸一拳:“什么完了没了,话说利索点。”
“紫玉不在了,香消玉殒多年了。你们说,我不喝行吗?我其实也不想喝呀,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再见她一次的梦想就这样被无情地扑灭了。这些日子里,我除了把自己活生生弄成一个凄苦的孤独者,一个不折不扣的禁欲主义者,一个酒精主义者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片唏嘘,三人哭成了一堆。
他们没有再劝我,也没有谁陪我再喝一口。临走时,两人分别拍了拍我的肩,默默离去。跨出房门的那一瞬,鱼头转身说了句:“清明去看看,替咱俩烧柱香。”
“生活还得继续下去,酒是不能再喝了。”我默默对自己说,更是对天国的紫玉说,“我要来看你,重走你我的白杨树下。就冲这一点,我也不能自暴自弃,你等着,我很快就要来了。”
在眼下这个清明时节,我开着我的北京吉普重返了第二故乡,径直来到了几十年前的那条路,那条白杨树掩映的土路。
路已不复旧时颜,不是死胡同了,水泥代替了土坷垃,可路边白杨们卫士般列队的阵势一如当年。那时候我和紫玉等人亲手栽下的树苗是那般单薄窈窕,而今又高又壮,已然是亭亭华盖,高高在上的参天大树,树冠搭桥庇荫了整个路面,阳光风雨都很难进入。站在树下看树梢,把那脑袋举得……帽子也落地了。拾起帽子下意识对着天空挥了挥,感觉一群群云朵纷纷朝我跑来,仿佛那些意念中早已如烟的往事在云朵相互摩擦出的记忆中,在脚下落叶的沙沙絮语中复活了。
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黄昏,日头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一束束阳光穿过密密的树叶,斑斑点点洒在林荫道上,当然也没忘了洒落我俩一头一身,间或也呈线状投注在地,貌似让我们一路牵引着前行的样儿。在这条斑斓路上,我瞅着让一缕缕光线染红染黄了的白杨树叶,又一次唱起了那首《白杨树下》。紫玉也情不自禁地学唱起来。我一手搂着她纤细却特有弹力肉感的腰身,一手挥动着节拍,我唱一句,她跟着唱一句。好像也没多久,紫玉就可以独立开唱了。只是彼此感觉面色变了,肤色变了。怎么回事?嘿嘿,原来是光源变了,面色能不变么?不经意间月亮跟夕阳悄悄换了班,融融月色仿佛集中投注在她的明眸皓齿上,周遭一片深沉的暗,凸显我眼前意中人的明。
“这么快就会了,还熟稔了,难不成《白杨树下》都成你的了,成咱俩的了?”
当我这样一说,她调皮地撅起了嘴巴:“胡说,这首歌哪里有你有我的一点点痕迹?”
“会有的,你听啊……听啊……”
她把双手放在耳边,夸张的做了个洗耳恭听的手势,可老半天没听到什么,便佯怒道:“听你个大头鬼呀,你不是要自编歌词吧?怎么一开始就卡壳了呢?”
“名垂千古的好歌词哪能这么轻易酝酿出来。嗯,有了,你听,白杨树下你和我牵手夕阳……呃,接下来怎么编?你来。”
“来就来,嗯,这样吧:为万顷田畴缝制羽衣霓裳。你听啊,还是那首白杨树下的曲子噢——白杨树下你和我牵手夕阳,为万顷田畴缝制羽衣霓裳。”
“你还别说,唱咱自个儿填的新词,那味道还真不一样呢。接下来嘛,不如这样,你再听:当月色镀亮脉脉交融的眼眸,动听吧?”
“看来这改编只能一人来一句地转了,都成二人转了。”她吐了吐舌头,狡黠地笑了笑,“我还接一句,就不来了哦。这样杀青你看好不:两颗心跳出来共飞絮飘扬。”
啪啪啪……一阵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当然起初是我发出的,为紫玉,为自己。拍着拍着,她也不自觉地加盟了。
那个晚上,这一段歌词让两个被爱情点燃激情的家伙一遍又一遍唱了好久:
白杨树下你和我牵手夕阳,
为万顷田畴缝制羽衣霓裳。
当月色镀亮脉脉交融的眼眸,
两颗心跳出来共飞絮飘扬。
……
四
坐在渠道边茵茵绿草上,她把头倚在我肩上,整个人依偎在我怀里。似乎余兴未尽,还轻轻哼唱了好多首歌。
说老实话,当时我已经无意于歌词曲调什么的,因为一股莫名的发香、体香钻入到我鼻腔深入我下丘脑,让我周身的血液燃烧起来,不一会儿,仿佛就要开锅了。当年搞批林批孔时,队上有个老知青不是就势给大伙儿讲过什么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吗?当时还真当一场小小的而又有些懵懂不解的精神牙祭打来着。坐怀不乱?什么意思,当时无从体会,可此时我体会到了,可不是“不乱”,而是就要“乱”了,直觉得体内一股莫名的冲动要冲开那个时代在我们身上打造的“闸门”喷薄而出了。但“闸门”在即将冲破的最后一瞬间,啪的一下关住了。
之所以骤然关住,并不是说我们有多么惊人的自制力,而是另有一位“客人”的猝然光临——毒蛇出洞了。当我完成与紫玉红樱桃的“人工呼吸”、对那玉体上的“妙高峰”、“幽谷泉”等幽美神秘领域进行深入持久的灵肉交融式“艺术探索”,立马就要合二而一的时候,出自本能地抬眼向四处扫了一下,目光一下子就被击呆了——
一条两尺长的眼镜蛇出现了,在三米外的牛蒡草主茎枝桠上举起那三角形头颅,眼鼓鼓瞪着我,口里吐出长长的蛇信子,还咝咝地响着呢。坏了,我立马从紫玉怀里撤出我几欲狂泻的情欲,拾起一块土坷垃,朝毒蛇身后的稻田里扔去,噗地一声,以转移这家伙的注意力,然后用同样狂暴的速度和动作把紫玉抱到几米开外的一棵白杨树下,闪电般拔出腰上皮带,正欲杀个回马枪,朝毒蛇狠狠抽去,没料想这家伙早已跟进,毒牙张开,信子悠悠闪动,离紫玉的小腿已然不到一尺远了,一向镇静的紫玉到底是女孩子,逢此险境也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能不管不顾,抖擞精神,一声怒吼,使尽平生力气,疾如迅雷朝那可恶的蛇头抽了一皮带。嘿嘿,奇迹出现了,从没练过斗蛇功的我,居然歪打正着,一击中的,蛇头没打着,可冥冥中上帝让我打到了它的“七寸”,即刻,蛇身血肉模糊竭力挣扎,被我抽得性起,一连几鞭,抽得遍身开花,一命呜呼了。
再看紫玉,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看着我,一手朝我竖起大拇指,一手却捂着小腿,很快,指缝里有血线渗出。糟了,还是慢了半拍,定然是毒牙已经在她腿上留痕了。我痛心疾首一个箭步抢上前,掰开她的手,腿上果然有血痕。怎么办?我可不会采蛇药啊?再说这暮色马上降临了,到哪里去采呢?见我愁眉不展,紫玉居然爽朗地笑道:不是蛇咬的,是某人皮带抽的,咿呀呀,有什么深仇大恨呀,抽得我……
悲剧的力量是震撼人心的。我纵然泪流满面,也读得爱不释手。
问候寒社,遥致春安!
谢谢雪儿的精彩点评。问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