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片碎了一地，一直斜靠在桌边的柱子娘指着德顺咳嗽，急剧的咳嗽，咳得直摇头，柱子忙给母亲拍拍后背，直到她喘息着平静下来，他便去拿来扫帚和撮箕，把地上打扫干净。
　　 德顺的气也在老伴的咳嗽声中消褪，好一会儿才对柱子说：在屋里来回踱步，“你告诉明珠，一个月内她要是不回来看她娘，老子只当死了她，她永远也别想再进家门！”
　　 柱子“嗯”了一声，静默地扫着，扫完碎渣拿起撮箕走出去倒垃圾。
　　 他来到畜栏边，从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电话铃声久久的响着，却始终没人接听。
　　
　　 七
　　 明珠正忙着拍广告，手机不在身上。
　　 摄影棚内，人们不停的来来回回走动着，在狭小的地方搬动着道具、杂物、布景，吆喝声和着嘈杂声，一片杂乱和繁忙。
　　 她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连衣裙，席地坐在前边一副点缀着大朵白花的紫色帷幕前，和一个后脑勺上扎着小辫子的策划搭话。
　　 策划说：“珠珠，你的心愿不就是当演员吗？不难的。”
　　 明珠笑道：“我还想当明星呢。”
　　 “哦，理想还蛮远大的，不过，我说过，一切随缘。”他瞟一眼明珠，意味深长的补充道：“只要你懂谱……”
　　 策划似笑非笑的看着明珠，还想说什么，被摄影师打断了。
　　 摄影师大声问：“准备好了没有？”
　　 明珠回答说好了，摄影师看看大伙，简略地吩咐道：“大家准备了，安静下来，要开始拍大腿了。”
　　 明珠听了一愣，问道：“啊！大腿？”
　　 摄影师说：“怎么，你不愿意？这大腿不是什么人的都可以拍的，好多人想展示自己的大腿，我们还不稀罕拍呢！快点准备吧。”
　　 明珠迟疑片刻说：“好吧……不过……”
　　 策划笑着问：“不过什么？”
　　 明珠戚戚然道：“哦，没什么。”
　　 这时，摄影棚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走近明珠，友善的笑道：“嗯，万丈高楼从地起，这就对了。”
　　 “哦，五哥来了！”
　　 大家连连和大腹便便的男人打招呼，目光颇为恭敬。
　　 拍摄开始了，只听五哥低声问摄影师：“哎，她是谁？我怎么没见过？”摄影师低声回答：“嗯，一个新手，试试促销广告，先跑跑龙套。”
　　 五哥看着明珠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她，显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明珠在镜头前有点青涩而并不老练，但她不时摆出的姿势颇有清新之感，显出一种独有的魅力。
　　 裙裾飘飘，腿部的线条优美，摄影师忙着摄入镜头。
　　 “咔嚓”声一阵阵，摄影师和助手们忙得不亦乐乎。
　　
　　 明珠忙碌了一天，好像看见了希望。
　　 放映室内，摄影师和五哥正在看样片，银幕上出现了一个武林高手摸样的帅哥，正在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含情脉脉对视的镜头。五哥微微颔首，摄影师嘀咕道：“看起来还可以，比上次大腿广告进步了许多。”
　　 放映室门口，一个姑娘看着屏幕听着议论，偷偷的抿嘴笑着。
　　 她就是明珠。
　　 她的手机响了，赶快走开在一个角落接听，这是柱子打来的电话。
　　 明珠小声说：“哥，现在既然娘出院了，我就没必要回去，因为，我交好运了，更不能懈怠啊！”
　　
　　 傍晚，残阳渐渐隐退。柱子瞅瞅天，关上重复着一句话的手机，满眼惆怅。
　　 山村河塘边，清澈如镜的水面泛着光，河边的浮萍漂在水上，和几种蒿草聚集在一起，浅绿的，碧绿的，深绿的，像一幅静默水彩画。
　　 他塞好手机，手执两根长竹竿伸向水中，顿时，只见水面动起来，一缕草被拉到了岸上。
　　 山风吹佛，撩拨着柱子额前的短发，河边野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几只归窝的小鸟儿鸣叫着打柱子头顶掠过，那样的匆忙，急切……
　　 柱子默默地伫立着，抬头看看飞鸟，神色焦虑而茫然。过了许久，他背上猪草慢慢往家走。
　　 不远处，一头水牛浸泡在水里，小石头和一群孩子在给牛洗浴，洗罢牛，孩子们赤着脚，沿着河滩追逐，嬉戏。
　　 小石头和虎娃扭成一团哼哧哼哧在打架，柱子走过来把他俩分开了。
　　 柱子背着猪草和孩子们走在田埂上，只见高矮不齐的队伍一长溜，孩子们高挽着裤腿光着脚丫，背着小竹楼走在柱子的身面。
　　 拉后好远的小石头跑步跟上柱子，走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柱子哥，我长大了也想出去打工，你带我去好吗？”
　　 柱子楞了一下问：“你奶奶咋办？”
　　 “让我娘照看我奶奶呀。”
　　 虎娃乜斜着眼问：“咦，你去城里打工，不娶二妞了？”
　　 二妞从后面挤出脑袋，撅嘴看着小石头，小石头不屑地看看二妞说：“不娶二妞，我要娶个城里媳妇。”
　　 扎着羊角辫的二妞听了小石头的话，翘起下巴气愤的喊：“石头哥，你骗人！你说了娶我的，你还让我爷爷把家里的猪养肥一点。”
　　 柱子和众孩儿听了哈哈大笑，二妞却气得“呜呜”哭了，哭得好伤心，小石头见二妞哭，不情愿地走到她跟前：“哭啥，我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你也不想想，我去城里谁要我啊，又没钱，又没房，怎么和别人成亲。”
　　 二妞破涕为笑：“那你还娶我吗？”
　　 “怎么娶你呀，我家里很穷。”
　　 “我不怕穷，我会养猪。”她拉着小石头的手，一边摇晃一边说：“娶我吧娶我吧，我真的会养猪，养猪挣好多钱，我们就成有钱人了！”
　　 “行了行了，”小石头瞅瞅鼻涕虫般的二妞，好像真的没着了，“娶你娶你，就娶你算了。”
　　 柱子忍住笑，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蹲下放在二妞手上，二妞擦干泪吃着花生米，继续跟着小石头走。
　　 柱子跟孩子们一边走一边闲聊，他的心境突然爽快起来，无比地爽快，一爽快，嘴也变得无拘束了。
　　 “好了小石头，娶不娶二妞不要强迫自己，成亲的事一定是双方自愿的，懂吗？”
　　 小石头懵懂地看看柱子，想一想，好像有所开悟，便把头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
　　 “嗯，懂就好，以后不许骗二妞，今天咱们可把这话搁在这儿，记住了啊。”
　　 “记住了，不骗她。”
　　 有吃的了，二妞也不再追究小石头娶不娶自己的事，他们的对话对她来说也无关紧要了，况且那句“不许骗二妞”的话她是很满意的。
　　 小石头继续问：“柱子哥，那你带我去打工吗？”
　　 “为什么要去打工？”
　　 “挣钱啊！”
　　 “挣钱干什么？”
　　 “盖房子娶媳妇啊！”
　　 “盖房子娶媳妇干什么啊？”
　　 “生儿子啊！”
　　 “生儿子干什么？”
　　 小石头真有些生气了，口气变得生硬起来：“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他突然觉得这话好拗口，面带哀求望着柱子：“柱子哥，求求你，别问了好不好，你就说带不带我去吧？”
　　 柱子哈哈大笑，笑着回答他：“这个嘛，我要考虑考虑。”
　　 小石头伸出指头：“考虑个啥，拉钩！”
　　 小石头不等柱子答应，向柱子伸出自己的一个指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勾住了他。
　　
　　 八
　　 傍晚，西边天际耸起大片乌云，乌云翻腾着，低沉的雷声一阵阵响起。
　　 院子里，德顺在劈柴，一个树桩上还有一把斧头嵌在树桩里。
　　 柱子背着猪草回来，他急忙走向猪圈，放下猪草，抬头看看天，低沉的雷声中，柱子走过来，他和父亲的两把斧头快速交替劈在树桩上。
　　 有一个大树桩，他俩试着挪动，一下，又一下，树桩难以搬动，柱子娘在门口看见了，缓缓走下台阶，想走过来帮忙，这时一声“嗨哟！”，爷俩用力，终于将树桩搬动了。
　　 柱子娘拿着篮子走向菜地，边走边嘟囔着：“哎，要下雨了，赶快弄点菜。”
　　 柱子忙着把劈好的柴火搬到屋檐下，德顺走进菜地招呼老妻进屋，一瞬间，一道强烈的闪电过后，稀疏有力的雨点落下，接着，大雨滂沱，昏天黑地。
　　 柱子进屋摁灯的开关，停电了，黑暗笼罩着屋子，他走出屋门，看着风雨中的山村一片漆黑，屋里黑乎乎的，柱子很懊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柱子娘颤巍巍的点起一盏油灯，小心的把油灯放在桌子上，推到柱子跟前，德顺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掏出烟袋，擦着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他那紧缩的眉头和蒙着一层翳似的黯淡的眼睛。
　　 他下意识的瞥一眼柱子，吧嗒吧嗒抽烟，见柱子拿着手机正盯着屏幕看，德顺不紧不慢地说：“镇子上到处都在修路，建高楼，变化多块。”
　　 柱子头也不回地说：“我看见了。”
　　 德顺又说：“商店也很多，什么都有卖的。”
　　 柱子继续低头说：“我知道。”
　　 德顺的声调有些升高：“你还没有去县里看看，变化不小呢，而且天天都有招工的。我看，等你找好了工作，让明珠也回来。”
　　 柱子把偷偷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眯上，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几头壮牛也拉不回妹妹。
　　
　　 明珠此时此刻已然心花怒放。
　　 这会儿摄影棚内，一个画有减肥茶的广告牌前，明珠身着黑色紧身弹力衫，展示着优美的曲线和身材，她的长发高高耸起盘在头顶，身姿苗条轻盈，清新动人，她按策划的旨意摆着各种姿势，摄影师忙着摄入镜头。
　　 摄影棚外，刘亦兵招呼着众人来领盒饭，有一个老头在登记。
　　 明珠身着黑色紧身衣从摄影棚出来，刘亦兵给明珠使一个眼色，她披上一件米色的风衣，跟着他走了。
　　 她和他沿着通向大门口的道路走着，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可真的来好运了。”
　　 晚上，心情很好的明珠坐在梳妆台前脱下丝袜，随手扔在地上，接着，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面容，刘亦兵走到她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明珠说：“随着你的活儿增多，我怎么感觉你对我越来越冷淡了。”
　　 “你说什么呀。”看着镜子开始松散着瀑布似的披肩秀发，她浅笑着，轻轻地摇头否认，她回避他的视线，搪塞着：“兵哥，我……睡眠也不好，因为我妈病了。”
　　 “那就寄点钱回去。要不，我要我爸派人到你家里去看看。”
　　 “别别，”明珠马上制止道：“不用的。我两年没有回家，我哥打电话我都不敢接，他发短信来说，这次我要是再不回去，我爹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他安慰道：“都是这么说，怎么会呢，血缘关系不是说断就断的。”
　　 “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去一趟。兵哥，我看……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
　　 说话的时候，他感到她的眼光躲闪，他变得不悦。“是啊，这个理由不错。可我……我是傻瓜吗？那我在这个圈里不是白混了？”
　　 看见明珠依然专心致志的对着镜子摆弄头发，他别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我的感觉没错，你开始对我冷淡了。是啊，今非昔比，你有了新朋友，一个能写剧本，和导演关系不错的，能给你带来更大舞台的人。”
　　 “兵哥，你别胡思乱想。”
　　 “我知道他……那个肥猪五哥。”
　　 她闭上眼睛不语，他怒意大发。
　　 “我看见你那天半夜从他的房间出来！”
　　 明珠一怔：“哪天？”
　　 “看样片那天。你说说看，那天你们都干什么了？啊？”
　　 她站起来，呆呆地站在那儿，吃惊地问：“你跟踪我？”她的红唇哆嗦了一下，“五哥找我谈演戏的事，难道我不要这个机会？况且，我需要向你汇报每天的行踪吗？你是我什么人啊？”
　　 屋里的空气紧张，他哼了一声猛然咆哮起来：“你……就是个婊子，山沟里来的婊子！”
　　 “你……你……”
　　 看着她气急的样子，他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笑着。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大声叫道：“你不就是个剧务，一个打杂的狗杂种吗？”
　　 他止住笑，猛地跳到梳妆台前抓起一个金属镜框，对准明珠砸过去。
　　 镜框砸在明珠的身上，又掉到地上，玻璃摔碎了。
　　 明珠双手捂着脑袋，胳膊肘护着脸部，呜呜的哭起来，他还不罢休，一脚踏在镜框里明珠的照片上，狠狠地踩了一下，继而疯狂地摔着屋里的东西，嘴里继续咒骂：“婊子……婊子……这东西都是哪来的？都是靠我挣来的，我为你在剧组花了多少钱，臭不要脸的婊子！”
　　 顷刻间，整个房间如同遭到强盗的洗劫一样，一片狼藉。
　　
　　 九
　　 乡村镇子上，街边小酒馆门口的廊檐下摆着两张小酒桌，有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人就着两盘凉菜啜着小酒，一只大黑狗把地上的渣渣儿舔了个精光，往木凳子腿上一趴，脑袋依在爪子上，闭上眼睛。
　　 柱子站在门口寻思着是否进去，一个老汉笑咪咪的迎出来：“我说怎么闻到奶油味，原来是柱子从大城市回来了。”
　　 众人笑大，笑声中，大黑狗抬头注视着柱子，摇摇尾巴，又趴下，闭上眼睛。
　　 柱子高声说：“老板，来一瓶二锅头，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牛肉。”
　　 “二锅头劲儿大，你行吗？”
　　 “你只管拿来。”
　　 酒和菜送上来了，老汉拿起酒瓶要给柱子斟酒，柱子接过酒瓶自斟一满杯，一饮而尽。喝罢闷酒，柱子一个人走在乡镇大街上。离酒店不远处的街边道上，一个长得黑黑瘦瘦，戴着草帽的汉子挑着两个竹筐，边走边吆喝着：“斗鸡啊，斗鸡，看一场两块……”
　　 柱子慢慢地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向那边招手，大声喊：“斗鸡的，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