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叔新婚之夜，老楼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按照农村人的习俗，赖叔自备了一桌酒菜，让村里人来喝喜酒。喝喜酒的大多是村里和赖叔同辈分的年轻人，也有和赖叔不是一辈的小青年，家乡有喝喜酒、闹洞房不按辈分一说。那晚，酒过三巡，赖叔几杯酒下肚，便觉得头重脚轻，似乎有了醉意。然而，村里闹洞房的年轻人兴致未减，借着酒劲儿继续打闹着，想方设法让赖叔和马翠莲出节目，说出他们相爱的经过，让赖叔讲出他医好马翠莲病症的秘密。可是，无论他们怎样纠缠，赖叔和马翠莲似乎事先定了攻守同盟，最终让来闹洞房的小青年们竹篮子打水——一无所获。于是，他们便想着法儿给赖叔灌酒。赖叔说他不能喝了，小青年们说，不喝酒也中，要赖叔唱革命样板戏。他们明知道，赖叔嗓子不好，不会唱，就是平时轻易能唱几句，也是不着调儿的乱吼，实际上那吼声比生产队里的黑驴叫唤还难听。这不是赶鸭子上架，难为赖叔吗？可小青年们闹洞房就是图个乐，管不了这些。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赖叔在菜园磨面的这几年，听着收音机还能唱几段样板戏。于是，赖叔胸有成竹地说：“唱就唱吧！”结果赖叔真的有板有眼地唱起了《红灯记》里的选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雄赳赳……雄赳赳……”唱着唱着，把头一歪，身子斜靠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众人见状，笑着对马翠莲说：“大赖喝酒就这水平啊，还浑身是胆雄赳赳呢！”言罢，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了老楼。
　　 送走闹洞房的年轻人，马翠莲回到老楼里草草地收拾了桌子上的剩菜，把醉成一摊泥的赖叔搀扶到了洞房的床上。这时，赖叔悄声问马翠莲：“翠莲，他们人都走啦？”听到赖叔的问话，马翠莲吃了一惊：“大赖，你没醉啊！”“没醉，真的没醉！今晚的洞房让我盼望了这么多年，怎能让几个小青年搅了我们的好事啊！”
　　 赖叔的一席话说得马翠莲的脸上滚烫烫的。要知道，几年前，也是在这座老楼里，给她治伤的赖叔腼腆得连她的脸也不敢细看。
　　 那一晚，马翠莲紧紧地偎依在赖叔的怀里，似乎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马翠莲问赖叔，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治病的事，赖叔对马翠莲说，这是仅有他们俩人知道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就是她马翠莲的亲爹也不能说。
　　 马翠莲深情地凝望着赖叔的脸说：“那晚下着大雨本想去你的磨面房里避一避，没想到是你装神弄鬼，打着把破伞、拿着木棍，从园子里跑出来撵我，我真当成是遇见什么尖头鬼了，害怕极了，拔腿就跑。没想到会摔倒在水坑里，回家得了一场大病。大赖，你鳖孙！可把我害苦啦。”赖叔安慰女人道：“你才鳖孙哩！那晚你也让我害得不轻。你背着一口锅在菜地里乱跑，我还以为自己是遇到了村里人传说的老鳖精呢！我为了壮胆才跑着撵哩！天那么黑，又打雷又下雨的，怎能看得清楚呢？”
　　 “是老天爷帮了咱们的大忙啊！不是老天爷帮忙，咱们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走到一起！”马翠莲说到动情处，眼里充满了激动的泪花，她牵着赖叔的手，缓缓走出老楼，双双跪倒在正当院里，十分虔诚地对着天上悬挂的月亮拜了又拜。
　　 在这迟到的洞房里，赖叔和马翠莲激动得彻夜难眠。
　　
　　 四
　　 在我的印象中，赖叔是一个思想很守旧的农村人，马翠莲带来的两个女孩尽管十分可爱，但他始终认为不是自己亲生，生活中总是缺少点儿什么，他认定自己结婚的目的就是让老婆给他生个男孩传宗接代。为此，赖叔婚后紧锣密鼓地实施着他的造孩计划，让马翠莲的肚子始终得不到空闲，遗憾的是马翠莲的肚子很不争气，接二连三地为他又生了三个女孩。他们夫妻一出家门，怀里有抱着的，手里有扯着的，身后有跟着的，赖叔成了我们刘集寨村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在村里，他领着孩子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引来村民们好奇的目光。“大赖，好福气啊，恁闺女长得都这么齐整，跟五朵金花似的！”
　　 五朵金花，多么好听的名字。赖叔也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他的闺女，感到十分高兴，原因是他和马翠莲刚结婚的时候曾看过一部电影叫《五朵金花》。他清楚地记得电影里的女主角个个貌若天仙，他怎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美丽漂亮被人赞扬呢？可是，赖叔哪里知道，村里就有一些人很任性，从此不再叫他们孩子的名字，就叫“五朵金花”，连赖叔的老婆也被他们唤作“五朵金花她妈”。听着有人总这样呼唤他的老婆孩子，赖叔心里十分别扭。他弄不明白，人们是在羡慕他有一群漂亮女孩呢，还是在挖苦他老婆不中用没生出男孩呢？每当此时，赖叔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蹲在地上抽闷烟，气得脸色像熟透了的紫茄子。良久，他狠心地把烟掐灭，暗下定决心，趁着自己的家伙还管用，一定要把老婆的那块地再精耕细作一番，他不信自己这辈子真的就当了“绝户头”。绝户头是农村人对家里没有男孩，断了后代不能续烟火人家的蔑称，是被人看不起的。赖叔认为男人就应该让老婆生男孩，光宗耀祖，生活也得有模有样的，不能让人瞧不起。
　　 几个月后，村民们发现马翠莲的肚子又渐渐地隆了起来。此时，就连村里留上了花白胡子的老汉也不得不佩服赖叔在女人那方面的本事。
　　 然而，正当马翠莲为赖叔怀上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农村兴起了计划生育。政府提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号召生育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妇女到公社卫生院做节育手术。节育手术也叫结扎，就是让生育孩子多的妇女做手术不让再生小孩，有不少村民们暗地里叫做劁人。计划生育兴起后，我们刘集寨村里的大街小巷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宣传标语，村里的高音喇叭整天播送着计划生育政策。上环、结扎、引产、流产，这些因计划生育而产生的新名词，村民们此前闻所未闻，让他们感到既新鲜又好奇，更让村里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迷惑不解，纷纷感叹道：自从盘古开天，见过劁猪、骟羊，还从没遇见过劁人这档子事的。
　　 闻听结扎就是劁人，在村里大街上正准备赶往菜园干活的赖叔猛然间想起了他的岳父马大华——马兽医。可是，他老人家这些年耳聋眼花的早就不做劁猪、骟羊的营生了，怎么现在又兴劁人了呢？然而，村里人传言现在卫生院手术台边儿的医生就跟当年的岳父一样，干的是一门子生意，可赖叔认为他岳父一直是受到人们尊敬的兽医，不能和医院做结扎的缺德医生相提并论。村民们的传言让一心想要男孩的赖叔听了心里极不舒服。“得赶紧告诉翠莲，让她快跑！”赖叔心里想着，想着，许是因为太紧张，竟然禁不住地说出口来：“翠莲，翠莲，快点儿跑！快点儿跑！”他偷偷地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小青年正在向他怪笑着，他立刻用手捂上嘴巴，生怕那里发出的声音被人听到。不过，赖叔转而又想，老婆跑出去了，自己也不能在家里耽搁，万一被人发现送到医院给骟了，那还了得，这辈子算真的完蛋了。
　　 赖叔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几天后，公社卫生院里传出女人不做结扎，男人就得做男扎，男扎比女扎手术更简单，而且风险还小。但是，农村的大老爷儿们作为家里的壮劳力谁也不愿意去做男扎，更何况村里人传言，男人结扎就要把男人的蛋子儿挤掉，跟皇宫里的太监差不多，长不了胡子不说，连跟老婆弄事的本领也没有了，还被人误认为是太监，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听到这些，赖叔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的难受。在农村，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结扎的重担无疑就落在了女人头上。村里的女人也有胆子小的，害怕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会挨一刀，不敢去做手术。但是政策逼人，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为了家，为了男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几天过后，我们村符合结扎条件的二十多名妇女在公社工作队和村干部的带领下，响应号召去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
　　 计划生育让村里几家没有生育男孩的家庭备受打击，他们认为自己的女人一旦结扎，就成了被人看不起的绝户头儿。为此，入村做工作的计生队员还没有走进家门就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其实，他们家里的女人早就躲避得连个人影儿也寻不见了。
　　 赖叔恨自己生不逢时，怪马翠莲没生出男孩。计划生育让赖叔家的日子雪上加霜，他们不仅仅要为孩子们的糊口奔波，还要绞尽脑汁地去应付工作队的排查。老楼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怎么办？赖叔提出把五个孩子全都交给岳父马大华看管，他和马翠莲出门暂时避一避。并告诉马翠莲，她老爹和孩子就是被工作队发现了或是抓走了，也拿他们没办法。就这样，一天晚上，赖叔和马翠莲两人扮作逃荒模样偷偷摸摸地溜到村外。从此后，他们在外面过起了漂泊的生活。
　　 这些年来，马大华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的生活，五个外孙女的到来让他始料未及，大的哭着要上学，小的闹着要吃饭，吃喝拉撒弄得马大华晕头转向。直到此时，马大华悔自己当初女儿治病时就不该夸下海口应许了这门亲事，怪自己“马大哈”失了算，让狗日的刘大赖占了便宜，让他闺女生下一堆丫头片子。他本以为女儿再次改嫁有了依靠，自己也能过几天清净的日子，哪知道现在会摊上这档子烦心事。每天晚上孩子们哭闹的时候，马大华难为得连寻死的念头都有。他思念早逝的老婆，可怜自己闺女命苦，唉声叹气地怪自己的命赖。
　　 赖叔夫妻在外漂泊的日子也不容易，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到处流浪。有一次，他们和当地的计生工作队不期而遇。为躲避盘查，赖叔急中生智，干脆让马翠莲躺在地上装死，自己伏在老婆的身上嚎啕大哭：“闺女啊，你怎么就走了啊，撇下我一个人可咋过啊！”赖叔头也不抬，一个劲儿地吼叫着。经他这么一闹腾，工作队的人还真没去招惹他们。随后，马翠莲悄声对赖叔说：“大赖，你鳖孙占俺便宜，巴不得俺死啊！”赖叔安慰女人道：“不这么做咋能躲过他们的盘查。你胆小怕事的，如果说漏了嘴，让人家看到了你的大肚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几天前，李村的一户人家就因说错了话，怀上孩子的老婆被扭送到医院做了手术，结果大出血死了。”马翠莲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头晕目眩，下身热乎乎的。当赖叔把马翠莲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发现她的裤裆里已被吓得尿湿了一大片了。赖叔苦笑着对马翠莲说：“看看你那胆儿，比针尖还小呢，人家工作队没来，你就被吓成了这样！”
　　 那年严冬，在外漂泊了将近半年的赖叔夫妻悄悄地回到了我们刘集寨村，他们不敢去马兽医那里看望他们的孩子，更不敢住老楼。为生孩子，他们在村北的菜园里找了一处破机井房安顿了下来。
　　
　　 五
　　 一天傍晚，计生工作队闻听赖叔夫妻回村的消息后，立刻召集人马闯进了菜园里，把磨面房和菜园庵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他们在那里没有抓到赖叔夫妻，却把去菜园里偷萝卜的马大华逮了个正着。
　　 原来，马大华在柳树王村领着赖叔的五个孩子缺吃少穿，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悄悄地来到俺村的菜园里偷萝卜。然而，当他顺便溜进磨面房翻箱倒柜地为孩子寻几件破衣服时，没想到被工作队发现。工作队的人闯进磨面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按倒在地上。可是，打开电灯后，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个个目瞪口呆。他们抓住的不是赖叔，而是赖叔的岳父马大华——马兽医，尽管他已多年不再走街串巷做劁猪、骟羊生意，头发也比以前花白了许多，但还是被工作队的人一眼认了出来。不过，眼前马大华的狼狈样却让他们哭笑不得。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破棉袄，那棉袄的袖子不知什么原因，长得连马大华的手指都难以露出来，棉袄的衣身出奇的短，短得连他的胸部也遮盖不住；他的头被一团黑黢黢的破棉絮包裹着，下身穿着几乎露着大腿的抿裆裤，脚穿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棉鞋。许是做贼心虚，心里害怕，马大华整个人像是斗败的公鸡一样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他脸色惊恐，语无伦次，战战兢兢地对工作队的人说：“你们别抓我……我不是刘大赖……我穿的是他的棉袄。这些萝卜是大赖的，我……我……我可没偷，你们要……全给你们。”马大华的滑稽样儿惹得在场的人捧腹大笑。马大华就是马大哈，他穿的哪是赖叔的棉袄啊，分明是一件破棉裤，只因那棉裤裆里有个露着棉絮的烂洞刚好让马大华那小小的脑袋裸露出来。他把裤腿当袖子，把裤腰当上衣，自然穿在身上不是那么的协调。在慌乱之中穿错衣服在所难免，可巧的是那棉裤裆里就有个洞，让人的脑袋能钻出来，难怪马大华耍把戏般的装扮让工作队员笑得前仰后合。没有抓住赖叔夫妻，工作队临别给马大华留下话来：“见到大赖要及时汇报，否则替你女婿游街！”工作队走后，马大华暗自侥幸他们的人没把他当坏人抓走，更没有找到他的女儿女婿。
　　 “游街就游街，反正老子泼上了！翠莲啊，你死妮子跑到哪里去了！刘大赖，你真赖种！带着俺闺女跑出去逍遥快活，让老子受这等罪！”马大华心神不宁地趴在地上，越想越生气，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的闺女和女婿，憋屈的泪水从他那深深凹陷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菜园里传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嘈嘈杂杂，赖叔和马翠莲在不远处的机井房里几乎听不清那里的人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