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赖叔侥幸他们入睡得早，没有亮灯，不然准会被人发现。半年的流浪生活让赖叔变得十分警觉，他迅速作出判断，一准是工作队来抓他们的，暗自思忖他和马翠莲躲避到机井房住算是明智选择。他透过机井房的破窗口儿神情专注地观察着菜园里发出的任何响声，随后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马翠莲，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大赖，磨面房那边出了啥事？”马翠莲悄声问。
　　 “别出声，是工作队的人。”赖叔压低了声音示意不让马翠莲说话。
　　 听说是工作队，马翠莲吓得身子直打哆嗦。“大赖，我们跑吧，要不到俺爹那里躲几天，我怕孩子这几天就要生了。”马翠莲说话时几乎要哭了。
　　 许是因为过度紧张和害怕，马翠莲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她少气无力地对赖叔说：“大赖，我肚子疼得要命，怕是今晚真的要生了。”赖叔听了心里紧张得直打扑腾，急忙把马翠莲揽在怀里，用手轻轻拍打着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安慰说：“翠莲啊，你先忍一忍，现在生孩子可真不是时候。”
　　 赖叔心里明白，女人生孩子憋是憋不住的，说生就生。尽管他和老婆住进机井房后为生小孩做了不少准备，但女人生孩子总得请个接生婆，自己还要准备些热水、柴草什么的。可是，他们住的机井房十分简陋，连件像样的家什都没有，他突然想起磨面房里兴许还有能用的东西。于是，赖叔对马翠莲说：“翠莲，你躺着别动。我到磨面房那边看看，去去就来。”“你疯了大赖，工作队的人走了？”马翠莲担心地问。
　　 菜园里早已恢复了宁静，苍茫的夜色笼罩大地，不远处的磨面房里时不时地闪出几点儿昏暗的灯光。眼前的情景让赖叔断定工作队的人已经离开，就对马翠莲说：“他们走了。我把灯给你点着，你不要害怕，等我回来。”
　　 当赖叔悄悄地来到磨面房时，发现磨面房的那扇门虚掩着。他打开房门溜了进去，发现马大华正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坐在地上。“爹，您怎么在这里？工作队没打您吧！”赖叔急忙把马大华搀起来关切地问。马大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是他女婿，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赖叔骂道：“刘大赖，你狗日的可把老子害苦了！翠莲呢？”“爹，您消消气，翠莲我们住菜园北边的机井房，刚才差点儿被人发现。哎！您咋把我的棉裤穿在身上？”马大华神情疑惑地瞪着大眼看着赖叔，扭秧歌般地双手把棉裤腿儿甩了又甩“这都是托您的福，他们没敢把俺怎么着。”马大华边说边摇头：“今天老子算是丢尽了洋相！翠莲咋样？”“翠莲今晚怕是要生孩子了，我来这儿看看有啥东西能用。”“你鳖子不早说，这回准是个带把儿的！”听说闺女要生孩子了，马大华立刻来了精神，急忙对赖叔说：“扶我起来，我早就请好了接生婆，这就回村把她叫来，还缺少啥东西你自己看着办。”此刻，马大华的哭丧脸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指挥官，吩咐着赖叔干这、干那，忙得不亦乐乎。
　　 黎明时分，寂静的菜园里伴随着婴儿一阵响亮的哭声，赖叔的孩子降生在了那所破旧的机井房里。接生婆一脸兴奋地告诉赖叔说：“恁两口子好福气，是个胖小子。”闻听此话，马翠莲的脸上立刻荡起了幸福的笑容，激动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在了赖叔身上。
　　 春节临近的日子，赖叔和马翠莲终于结束了偷偷摸摸的流浪生活，带着他们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回到了老楼里，年老体衰的马大华从此也不再回柳树王村，跟着他的女儿女婿生活在了我们刘集寨。春节过后，计生工作队来到老楼，强迫马翠莲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当时赖叔的儿子刚过满月。
　　 农村实行责任田后，赖叔不再去菜园里磨面了，生产队卖掉了伴随赖叔大半辈子的磨面机和碾米机。赖叔夫妻和村里其他村民一样，一方面在家照顾孩子，另一方面起早贪黑地忙着种责任田。赖叔的大妮、二妮初中毕业后没有去读高中，也帮着在家种地，这让赖叔感觉到身上的担子轻松了很多。赖叔认为庄稼人能吃苦、勤劳动就不愁过上好日子，想到这些，赖叔对以后的生活充满了信心。
　　 金秋时节，赖叔领着一家人在地里收秋的时候，是赖叔最高兴的日子。劳动之余，赖叔时常会唱上一段革命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吞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雨，迎来春色换人间！”赖叔唱戏的时候，经常跑调，有时候也会忘掉唱词，不过他的老婆孩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赖叔的宝贝儿子五岁那年，马翠莲领着孩子在村头干活，孩子因为淘气，不慎掉进了生产队的一口红薯窖里。当时正值盛夏天，因红薯窖高度缺氧，孩子被村民发现时早已停止了呼吸。在红薯窖旁，赖叔和马翠莲跪到地上抱着孩子的尸体发了疯似的哭得死去活来。村里前去劝说的几个女人陪着他们不知说了多少安慰的话，流了多少伤心的泪，依然无法抚平赖叔夫妻失去爱子的伤痛。
　　 突然，只见马大华踉踉跄跄地拨开人群，冲到孩子的尸体面前，流着眼泪泣不成声：“小宝啊，你睁开眼看看姥爷。孩子啊，你可不能死啊！”言罢，瞪着双眼，身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旋即没了气息。
　　 “爹——爹啊！您……您可别……吓我！”马翠莲拼命地拍打着马大华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天啊，老天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喊着喊着便昏死了过去。赖叔六神无主地瘫在地上，哽咽着竟哭不出声来，在众人的搀扶下他气喘吁吁地央求村民把马翠莲送往卫生院抢救。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令在场的村民无不为之痛心！
　　
　　 六
　　 赖叔孩子的早逝，让村里人无不为之惋惜；马兽医的突然离去，更让赖叔一家雪上加霜。为了偿还失去亲人后所欠的外债，赖叔带着他两个年龄较大的女儿拼命下地干活。马翠莲出院后，面容更加憔悴，精神也有点儿失常。她经常疯疯癫癫地跑到生产队的红薯窖边大呼小叫地喊着她儿子的名字：“小宝，小宝，你去哪儿了？”她一边喊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乖，你去您姥爷家了，您姥爷在家吗？他给你买包子吃吗？他不给你买，妈妈给你买，跟妈回家吧！”听着马翠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话，村里人感到十分同情，凄楚的眼泪都想掉下来。后来，人们发现马翠莲真的疯了。在村里，她无论看到谁家的小孩都会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去抱人家，笑嘻嘻地对人家孩子说：“宝宝乖，咱回家吧，妈给你做好吃的！”言罢，又嘻嘻哈哈地咬着手指头笑个不停。那笑声很凄凉，让人听了不知是她在哭还是在笑，以致村里的孩子见了她就躲避得远远的。再后来，马翠莲失踪了。有人说她经受不住痛失爱子的折磨跳井寻了短见，也有人说她疯疯傻傻地到处乱跑被人贩子骗走拐卖到了外地。一时间，有关马翠莲失踪的各种消息和传闻在村里闹的沸沸扬扬，让赖叔一家不得安宁，几个不懂事的孩子整天闹着找妈妈，难为得赖叔直掉眼泪。然而，赖叔像发了疯一样地召集村里人寻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马翠莲的下落，不少村民认为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但是，赖叔仍很坚定地告诉他的孩子，她们的妈妈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让她们好好学习，长大后去找她们的妈妈。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可怜的女人到底去了哪里，在刘集寨村始终是一个谜。
　　 10年后，赖叔最小的女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他的大妮儿、二妮儿已经出嫁，并且有了她们自己的孩子。赖叔的三妮儿、四妮儿初中毕业后没有去上高中，在家学了几年裁剪，后来，她们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一起到深圳的一家服装厂打工去了。这些年，为了供养孩子们上学，赖叔去过邻村的砖瓦窑厂头顶烈日下过苦力，去过县城的水泥厂起早贪黑地当过搬运工。如今，看着被村民们津津乐道的“五朵金花”长大成人，赖叔心里很惬意。夜深人静之时，村民们时常听到赖叔在老楼里自娱自乐地唱革命样板戏：“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任凭风云多变换，革命的智慧能胜天，立下愚公移山志，能破万重困难关……”那声音听起来高亢而悠扬。
　　 赖叔70岁生日那天，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的五个闺女和女婿分别带着他们的孩子来到我们刘集寨村为他祝寿。赖叔在村里一家很有名气的饭店备了十几桌酒席风风光光地招待客人。客人中，除了赖叔的闺女、女婿外，还有赖叔当年在打工期间结识的铁哥们儿，更多的是村里跟赖叔一起摸爬滚打的老少爷儿们。赖叔穿着一套女儿们为他买的深灰色西服，打扮得像新郎官一样忙着给客人们又是敬茶又是递烟，客厅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中午时分，一阵鞭炮响过，身为一家面粉企业老板的大女婿宣布宴会开始：“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俺爸70岁生日，是个好日子，是我们全家大喜的日子！大喜的日子里不能没有我们的妈妈。今天，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家终于团圆了，我们的妈妈回来了！她现在就在餐厅门口儿的车里等候，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老人家的到来！”听到此话，众人愕然，目光不约而同地朝着餐厅门口看去，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在赖叔五个女儿的搀扶下出了车门，朝着餐厅缓缓走来。
　　 “啊！这不是马翠莲吗？”
　　 “是马翠莲，她没有疯，她还活着！”
　　 “人老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啊！”
　　 赖叔一脸吃惊地看着马翠莲缓缓走向自己，两个老人孩子般地相拥在了一起，此刻，餐厅里客人们个个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久别重逢，赖叔哽咽着对马翠莲说：“翠莲啊，这些年让你受苦啦！”“大赖啊，这些年你把孩子们拉扯大，受苦的是你啊！”马翠莲紧紧地拉着赖叔的双手，泣不成声……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欢快音乐声中，赖叔的五个闺女、女婿分别向赖叔夫妻鞠躬拜寿，向前来赴宴的父老乡亲敬酒致谢。那欢快的气氛、热闹的场面、丰盛的寿宴，让刘集寨村的老少爷儿们大开眼界，羡慕不已。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这些年来，赖叔的女儿们通过互联网寻亲费尽周折才找到了她们的母亲。村里没有人知道这10年来马翠莲是怎么生活过来的，赖叔和他的女儿们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去年春天，我回到我的家乡刘集寨村，发现赖叔住的老楼已被夷为平地。在那片土地上，村民们建起了一排排整齐漂亮的二层楼房，昔日的菜园地也被一家企业承包，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生态蔬菜生产基地。
　　 回想赖叔坎坷不平的一生，恍如隔世，为赖叔当下的幸福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