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追寻那远去的背影(散文) ——祖母逝世三十年祭
奶奶几天不见我,想我,非要见我,无奈,父母只好把我给她送过去。奶奶躺在炕上,见我这个样子——虽然眼睛没有瞎,但眉毛和一部分头发都被烧掉了,原来干净漂亮的小脸儿如今黑一块,红一块,还并不均匀地涂抹着褐、白两种药膏。她见自己的宝贝孙子成了这个样子,怎能不心疼,怎能不伤心!只剩下一声接一声不迭地叹气。
一九八六年清明节的前三天,奶奶离去了。那时候,东坑边的柳树枝条刚好可以拧笛儿吹。
奶奶临终前,东西方向横躺在炕上,一个劲儿地叫我,大约是想最后跟我说几句话,抚摸我两下。可是,家人担心靠近临死的人对我不好,便让锦川叔叔用自行车驮着把我送到了西头姥姥家。
奶奶至死终于没有再见到我,再没能摸我一把。那时的我虚岁刚刚六岁,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倒是后来这许多年,我对此事一直耿耿于心,倘若当时我有独立的意志,我是会排除一切阻碍去亲近临终的奶奶的,使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可以多些精神上的慰藉,减轻些痛苦。
奶奶的遗体停放在外屋靠东墙处,头朝北,脚朝南,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布鞋。她活着的时候从来也没有穿过这么新的一双鞋。纳了一辈子千层布底的她很喜欢一双白塑料底的黑布鞋,但从来也没有舍得给自己买,也没有在爷爷面前念叨过。有一回,她从外边捡回来一双人家把鞋帮和鞋面都穿烂了扔掉的这种鞋,她把帮和面拆掉,将白塑料鞋底刷洗干净,想用这双鞋底自己给自己做一双新鞋。可是底子又太大,她便比照着自己的旧鞋,用刀沿着边切掉一圈。这件事爷爷一生不能忘怀。
她平静地躺在那里,任凭儿子们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在世时,白天何曾舍得躺下歇一会儿?她是太累了,是该歇歇了。她的两只脚上各插着一朵洁白的纸花,那是我爷爷亲手做的,给她插在脚上,让她不要想家。一段姻缘从此天人两隔,但并未终结。
那年爷爷十七八岁,风华正茂,在我们王岭坨大队的秧歌队里扮演富家公子哥儿,我们那儿按照秧歌里的行当就直接叫“公子”。我爷爷长相好,扮相好,演技也好,应该和评戏《花为媒》里的王俊卿、贾俊英的形象差不多吧。正月里要串庄去演出,到沟岭坨大队演的时候被我奶奶的母亲相中了。
每次只要秧歌队扭到她们庄,老太太就会立马放下手里的伙计,跑出来看,专为看那个王岭坨的“公子”。有一回,这位老人家正在做饭——贴饼子,玉米面和好了,锅底的水也烧开了,刚要往锅里贴,街上锣鼓唢呐响了起来——秧歌队扭过来了!老人家着急去看“公子”,饭又不能不做,匆匆忙忙,抓起玉米面团吧团吧就往锅里贴,实在是太慌了,好几块饼子没贴到锅里——贴到锅台上了。
这是多年前我从一位老人口中听来的,据说这件事在六十多年前曾一度传为佳话。
奶奶辛苦一生,最后也没有一口棺材。她的骨灰盛在我爸爸亲手给她做的骨灰盒里。骨灰盒做的很精致,上面还嵌上了奶奶的照片。骨灰盒没有上漆,露着木材的本色,一如奶奶的人一样朴素。
亡人入土、亲友散尽的时候,爷爷把自己关在屋里,趴到炕上嚎啕大哭了一场。这辈子最了解奶奶的人是爷爷,最知道奶奶对这个家有多重要的人也是爷爷。
前天从微信里听到老叔,奶奶的老儿子专门为纪念他的母亲而唱的一首歌《想念妈妈》。他唱得很动情,很感人。
老叔只比我大十一岁,奶奶在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顽童。他在兄弟四人中年纪最小,又生性顽劣,经常淘气调皮。当时,奶奶养着一只黄白花的母猫,可爱极了。他偏以猫为敌,经常有意折磨那只猫,奶奶常常为此生气。后来那只猫怀孕了,肚子很大,眼看就要生小猫了。奶奶当然对它照料得更其细心周到些。老叔却嫌恶那猫生产时会把屋子弄得很脏,要把母猫赶出家门,并且扬言:“现在你不让我扔,等下了小猫,我连大猫带小猫一块儿给你摔死!”奶奶气得咬牙切齿。
接下来的几天,奶奶一面精心照料那母猫,一面还要与老叔周璇,随时防备他做出残暴的事来。奶奶从炕头上卷起一点儿炕席,在炕皮土上铺了些干草,让那母猫在上边生产。母猫顺利地产下四五只小猫,可爱得很。
我常悄悄扒着炕沿看小猫吃奶。奶奶却不忘叮嘱我:“看着你老叔点儿,我不在屋时,他进来你就喊我!”
后来老叔是否真的把它们都摔死了,我实在回忆不起来了。总之,老叔是当时最不让奶奶省心的一个人。
倏忽就是三十年,当年那个让老母亲追得满当街跑的老儿子,如今也当了爷爷了。
母子连心,我相信,老叔深情唱出的那首《想念妈妈》,奶奶在那边一定听到了。
(2016年4月1日,农历二月二十四,奶奶三十年忌日泪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