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闲的这段时间，麦冬秘密安排陪同谈判的人员去其他各厂了解情况，同时调查本地蚕茧产量及缫丝能力，再到农村了解桑树的种植情况等等，晚上统一开会汇总。
　　 而她自己，穿颜色很亮丽的裙子，化很精致的妆容，逛商场，到处游玩。右铭有空时，便陪她一起逛，她喜欢右铭拉她的手过马路，喜欢他喂她吃饭，喜欢他抚她的脸，喜欢他叫她“傻瓜”……
　　 寒冬的中午，依旧冷冷的，寒风刺骨。
　　 右铭送麦冬回酒店，麦冬喝了酒，脸红红的，软软地依在右铭身上。
　　 右铭轻轻吻她，抱着她，她的身体很软，绵绵的。麦冬抱着右铭，头埋在他的胸前。
　　 他脱她的衣，突然，他惊呆了。她的后背竟然有那么多伤痕，一道道，很刺目很恐怖。
　　 他慢慢合上她的衣，抱她入怀。脸贴着她的脸，两行清泪落下。那时，他是那么的喜欢她。虽然是孤儿，但她始终善良，始终坚强，始终微笑，从不说累，从不自卑。
　　 可是，只是过了一个暑假，她就突然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无影无踪，他甚至来不及握一下她的手。他听到了同学们说她的事，他不知道她身体的隐疾算不算残疾，不知道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他从来没有问过天冬，他想他只听一个人的，只有她说他才信。他无数次祈求过上苍，只要她在，只求她在。
　　 现在，麦冬突然间回来了，可是，他已经有了一个她。
　　 麦冬并没有醉，整夜的整理资料，思考，让她随时都会困倦，但是她打了个盹便醒了。她发现自己在右铭怀里，有点羞赫地笑了笑，起身。走了两步，又转过来走到右铭身边，伸手抚他的脸。然后握着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右铭紧紧抱着麦冬，在她耳边轻声说：“回来别走了好么？”
　　 麦冬吻着他，说：“不走，陪你日落晨昏，陪你地老天荒。”
　　 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她喘息着，亲吻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呢喃私语。
　　 右铭抚着麦冬后背的伤痕，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会伤成这样。”
　　 麦冬抬手用手指捂住了右铭的唇，轻轻摇头，别问，只要记住你的生命里，曾经有过我就行。
　　 右铭睡着了，深冬的午后如此寂静，如此美好。
　　 麦冬慢慢点燃了一只烟，轻轻吐了几个烟圈，看着青烟袅袅婷婷，那些过往又浮现眼前。
　　 那天她醒来，发现自己被侵犯，那一瞬间，她好像疯了一样，看见了桌子上的水果刀，拿起便刺向睡梦中的仇虎。那一刻仇虎醒了，闪了一下，刺中了肩膀，在争夺刀时，自己的左腕被割伤。
　　 仇虎捂着肩膀，冲她吼道：“滚，你特么个残废，以为老子稀罕你。”
　　 麦冬在宿舍窝了一天一夜，天冬来过几次，她没有开门。马上就开学了，她知道她不可能再继续念书了，她只能逃开。她本没有多少闲钱，打工勉强维持学业和生活，本以为再一年大学毕业后就可以工作赚钱了，然后悄悄做手术，做一个正常女人，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可是，现在，她知道这座城市她已经无法呆下去了。她甚至想像其他人鄙夷的嘲笑，她害怕，恐惧，不安，无助。
　　 她逃票上了火车，被查到就赶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无家可归。尽管一天只吃一个烧饼，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了。
　　 可是，饥饿和身体的伤痛算什么，她心痛的是天冬。是的，她恨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又一次被赶下火车时，她已身无分文。她没有地方可去。于是，她找了一家小旅馆，以包吃包住一个月四百元工资说好，她只求遮风避雨，衣食果腹。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老板娘说她家店小，雇不起服务员，正好她的老乡开了一家工厂，她可以去工厂当工人，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块钱。
　　 麦冬千恩万谢后，被带到了一个男人家里，等在那儿的，还有几个很年轻的女孩。然后，开始坐火车，又倒汽车，两天之后，在一个很荒凉的地方下了车，那个男人说在这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坐车到工厂。
　　 麦冬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骗了。晚上夜深时，她去开门，才发现门被反锁了。在火车上时，她呆呆的什么都没想，那么好的脱身机会已经错过了。此刻，逃跑成了当务之急，她叫醒了其他人，说了她的疑虑，说一定要逃走。却只有一个叫小美的姑娘坚决支持，于是两个人翻窗逃跑。可是，慌不择路的俩人还是被随后赶来的人抓回去了。他们用皮带打她们，其他人在旁边看着。
　　 麦冬始终没有反抗，趴在地上，只是紧紧用双手护着前胸。她害怕被人看到，那是她心底的最深的自卑，也是她拼了命要掩盖的秘密。而小美因为剧烈反抗，头部遭木棒击打而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当天夜里被丢在了一家诊所门外。其他人被带到了一个矿区边上的小旅馆里，被逼着卖淫。
　　 麦冬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开始发烧，身上出了泡泡，那伙人担心被认为是传染病，影响不好，暂时让麦冬休息。
　　 麦冬一直也没有忘记小美，那个只有十六岁的花季少女，遍体鳞伤，被拉走的时候，口中还在喃喃说着回家，听话，上学。她身上的花裙子被打烂了，年轻的身体裸露着。麦冬哀求给她穿件衣服，有个人扔了一件男式衬衫，麦冬小心地给小美穿好，其他的女孩只是看着，那么冷漠。麦冬说如果有一天你们中的谁有难了，需要帮助时，我发誓我绝不会帮你们。一个女孩哼了一声说，有本事先帮你自己吧，麦冬说滚出去。
　　 那些女孩永远不会想到的是，麦冬在那件衬衫里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用血写了两个细小的字，那是她下车时看见的路牌上的一个地名。
　　 小美被发现时已经死亡了，几天之后，警察解救了她们。麦冬始终没有说那个地名是她写的，她知道她不想再看到那些女孩，也不想再想起那个地方。
　　 麦冬被遣返回家了。养父母家的房子因无人照看，风吹雨打无人修缮，已经不能住人。邻居田伯在院子里搭了棚子喂牛，田婶塞给麦冬一千块钱，说权当租金，麦冬没有犹豫，把钱装进了口袋。田婶拉麦冬手说话时，才知道麦冬在发烧。田婶跑了三里远外的村子叫来大夫，麦冬住在田婶家打了十天点滴，但却拒绝大夫给她医治后背的伤。然后借了一身田婶儿媳的衣服穿上，揣着那一千块钱到了北京。
　　 尽管村里有人私下找到麦冬，说田伯每年卖牛都卖好几万块钱，五六年才给一千块钱当租金就是趁火打劫，一年一千都不多。但是麦冬还是很感激田婶，如果不是她找大夫给自己治病，如果不是她给的一千块钱，可能自己已经病死或者饿死了。
　　 六
　　 在北京，麦冬到了一个老太太家做了保姆。老太太的老伴去世不到半年，唯一的女儿在美国定居。老太太精神很不好，经常会一个人抱着猫长时间发呆。
　　 院子里是老头生前养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萎凋零。麦冬想那些花草也许是老太太的念想。经过麦冬精心侍奉，那些花草又恢复了生机。
　　 麦冬用大把的时间听老太太一遍遍讲过往的那些事，吵架了，和好了，恋爱了，结婚了，有孩子了，做饭了，吃饭了，逛街了……很多很多的琐事，老太太都记得很清楚。
　　 麦冬想起养父母生前自己没有机会尽孝，直到两老人去世，村里有人进城时才绕道去了学校告诉她，这成了麦冬心中永远的遗憾。
　　 她愿意温柔地呵护这个孤独，性格有点乖戾的老人，她容忍她鸡蛋里挑骨头，容忍她无休无止的指责与为难。她也有委屈落泪的时候，可是想起自己无处栖身，拿着拣到的饭缸，就着雨水，用砖头当炉，拣树枝点火，煮路人丢给她的方便面，只求活着时，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知道老人以前喜欢跳广场舞，麦冬便连拉带哄把她带到广场，一次两次三次后，老人便也跟着跳跳。再后来，麦冬知道老太太退休之前是一个日语翻译，便要求减少工资当学费，请老太太教她日语。老太太的精神一天天好了，她说原来自己有好多事要做。老太太甚至会很认真的备课，检查和督促麦冬完成每天的课程。
　　 后来老太太去美国女儿家居住时，就留下房子钥匙，让麦冬照看那些花花草草和两只猫。
　　 麦冬报了一个讲师培训班，学习了两个月，然后便应聘到了现在的公司，因为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脚踏实地的工作而一步步被重用。
　　 期间，老太太在女儿陪同下回国了一次，老太太让麦冬喊她女儿姐姐，说以后自己就当是两个女儿了。她说无意中发现麦冬的缺陷，这次回来其中一件事就是帮麦冬联系医生做手术，让她可以昂头挺胸的生活。做完手术虽然还是不能哺乳，但足以以假乱真，足以让她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活着。
　　 右铭抚摸着麦冬后背的伤痕，他无法想象她经受了怎样的痛，只是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伤害他。
　　 他问她成家了么？
　　 低头沉默良久，麦冬说：“我没有力气去恋爱了。”
　　 七
　　 谈判继续，麦冬却一改之前的冷漠与咄咄逼人，耐心细致，却分毫不让。
　　 天冬最初以为麦冬既然是培训总监，也不过是口齿伶俐了些，再加上第一次自己的慌乱才会失败，没想到麦冬对丝绸厂的了解比他想象的多很多，工厂的工人数，工资，每天的生产量，可以提高的量，需要改进的地方等等。
　　 天冬心里把麦冬当成了对手，两个人在谈判桌上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但工作之外麦冬对他依旧不理不睬。
　　 谈判陷入僵局，双方都不退让。麦冬似乎并不在意，也不着急。谈不下去时，她就会约右铭一起喝茶，散步，他和她像恋人一样，牵手，拥抱，吃饭。
　　 仇雪三番五次要天冬利用右铭和麦冬的关系，以取得其他厂家的信息。天冬犹豫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右铭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仇雪。
　　 当初仇雪是知道她弟弟仇虎和麦冬的事情的，可是，仇雪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的，那么多女人想嫁到仇家，仇虎是她弟弟，睡几个女人也无关紧要。至于仇虎，更是觉得跟女人上床就像见面握手一样简单，况且这种事，男人女人都喜欢，他奇怪那个麦冬竟然会因为这件事和他动刀。
　　 仇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当天冬告诉他麦冬不辞而别时，仇虎不屑一顾地说：“就特么一神经病，爱去哪去哪？”
　　 天冬开学了，离开了佳雪。他无法释怀，麦冬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在他的心上定了一个十字架，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当他听到有人议论麦冬时，都觉得是在指责他，这种罪恶感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总是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上苍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即便他不能给她一生幸福，也一定要护她周全。
　　 他想象过她的种种境况，也想象过她的种种结局，但是当右铭告诉他，麦冬后背密密麻麻满是伤痕时，他的心还是痛得无法抑制。
　　 他懂得麦冬对他深切的恨，也懂得麦冬对他的冷淡，她终究是无法原谅他的。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一整天了。傍晚，华灯初上的雪夜很美，天冬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脚下的雪被踩的嘎吱嘎吱响着。
　　 当初天冬毕业后去了丝绸厂工作，丝绸厂本来是集体企业，后因为经营不善，被佳雪公司收购。天冬被仇雪调到公司总部上班。
　　 那时，仇虎已经查出患了丙肝，几年前他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本性不改，喝酒玩女人，仿佛是他生活的全部。不久，仇虎暴病而亡。那晚，天冬一个人在家喝了很多酒，笑笑哭哭。
　　 出殡那天，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当街点了鞭炮，噼噼啪啪的，很多路人以为不过是巧合，只有一些知道内情的人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当初被仇虎误杀的男孩的女朋友。不管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是恶有恶报，仇虎最后不得善终。
　　 仇虎死后不到一年，媳妇改嫁他乡，七岁的女儿患白血病，不久后离世。
　　 天冬走进了一家饭店，一个人自酌自饮。
　　 五年前，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女孩，一年后有了一个男孩。孩子两岁时，女方有了外遇离婚。
　　 离婚前一天，妻子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一边吃一边喝酒一边说话，那是结婚以来她说的最多的一次。她说自己从没有进过他的心里，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任何事，只要她不问，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起，她说自己一直是外人，从始到终，他的世界她从来不曾参与过。她说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一直是他心里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世俗。她说自己不想再委屈，不想再努力，只想和一个容易相处，可以说话的人在一起。
　　 天冬没有异议，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带着孩子离开，没有争论，没有犹豫。
　　 天冬喝了酒，出来时无意中踩到了一个人的脚，那是个很年轻的孩子，额前染了一缕黄发，穿红色裤子黑色皮上衣，耳朵上带了耳钉，一群人有七八个，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个男孩抓了天冬的衣领，说：“给我把鞋舔干净了，今天就算了，否则要你好看。”
　　 天冬突然就想起了仇虎，那个时候，仇虎也是这般嚣张跋扈，最后却在鼎盛之年暴病而亡。
　　 他笑了一下，说：“好，你先放开我。”
　　 那孩子放开了天冬，天冬让过了他，往门外走去。那孩子一招手，几个人便揪着天冬到了门外，拳打脚踢。天冬本来想他们打几下就算了，开始没有还手，后来还手时却惹怒了那个黄头发小孩，他竟然掏出来一把匕首捅在了天冬的背上。看着血流出来时，那群年轻人一哄而散。
　　 天冬被随后赶来的警察送到了医院。
　　 八
　　 右铭握了麦冬的手，说：“天冬不是惹事的人，他用鲜血还你，你跟我去看他。”
　　 麦冬垂着头，那个男人，她爱过恨过。那个名字，她念过诅咒过，可是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不是么？她不想让自己在生活在回忆的痛苦里，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忘记，现在都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不是么？
　　 麦冬出现在天冬的病房时，天冬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说：“你来了。”
　　 麦冬也笑，说：“看来是伤的不重，还笑。”
　　 右铭说：“你俩都是睚眦必报，眦洙计较的人，谈判就是谈，退让，谁都不退让，如何谈呢？”
　　 麦冬便笑了，说：“其实是因为你，你对我稍有点二心，给他看我桌子上的资料，他就会退让了，佳雪一家的生产能力是不够的，我已经和另外俩家谈好了，只有佳雪退让，三家合作，才能共赢。”
　　 几天之后，天冬出院。
　　 谈判继续，谈判桌上，两个人从争锋相对转变为商谈，丝绸厂最终接受麦冬的建议整改合作。谈判桌下，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玩，如多年前一样。
　　 谈判终于结束，合作协议签订完成，仇雪握着麦冬的手说：“你俩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呢？”
　　 沉默了一下，麦冬说：“爱情太奢侈，而我太穷，消费不起。”
　　 这一刻，天冬的心一下冰冷了，如这北方的冬一样，他知道，他的心再不会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