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为我们村不是澳门而耿耿于怀。
　　 澳门我没去过，但人们说了，没吃过猪肉咱还没见过猪跑？现在传媒这么发达，真真假假的报道蛇一般地诱惑着我。所以我知道了一些有关澳门是国际赌城的美誉，还知道那大多是为大陆人开设的，也是为一些公款消费的同胞开的。不是前段时间报道有位省长级别长官去澳门玩，带情人都嫌土老帽了，人家带的是财政局长！好家伙，中国有的官员就是牛逼，竟然这样风光潇洒，就是挨枪子也值！
　　 我庆幸我们村里的人在“大跃进”的年代也很少挨饿，这是我们村唯一的骄傲。你看，周围那么多大村子里的“俊鸟”为啥要往咱这小村里飞呢？现在的姑娘嫁给村里人叫下嫁，我妈那一代人没有这个概念，村里能吃饱肚子，还求个啥？
　　 有一句叫温饱思什么欲的话，我们不喜欢那个字眼，我们不雅，但我们不能容忍乱搞。我们兄弟多娶不上媳妇，但我们的妈还会给我们生个姐姐或妹妹，既多生又会生，我们长到十七八岁艳阳天的年纪，就有热心人士以收羊皮或者卖狗肉的名义，侦探好了临村的某家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儿女，认为两家条件相当，就可择定良辰吉日连娶带嫁，自古就有金簪配银簪的说法嘛！我们比封建社会相亲只摸脚大小进步不少了，远比现如今城里的年轻人试婚试到二十七八，甚至到了三十七八仍装做不急着结婚的样子文明。那叫什么嘛！男女磨合得不待磨合了，说bay就bay，还要继续与下一个磨合，真正磨合够了，才拉了一位还叫新郎或新娘的人去过日子。我心里一直在好笑，城里人结婚应该叫旧郎和旧娘才对，哪如我们村里人洞房花烛夜时肯定是黄花闺女。这是我们村人的一大骄傲吧？嗯！城里人一定从鼻子里小瞧我们的愚昧落后。但我就是想不通，难道城里人就喜欢旧机器？结婚前已经和人pk过多少次了，那么你还敢声称自己容忍大度，而鄙视我们村里人少见多怪吗？
　　 村里没电，男女想娱乐，一到晚上就睡觉，这是公社书记向县里汇报计划生育工作搞不好的理由。县长说，那就让他们唱戏吧。但我们没进过表演系，不是演戏的料，况且那哥呀妹呀的喊得多不自在。我们村里人排练过样板戏，但很短暂，更没有将男女排到一起的，我们古板但更守底线。
　　 我们爱赌，赌这个字不雅，我们叫输赢。
　　 村子不大，但有一个机构最能聚人，那是学校。学校白天学生上课，晚上成了村干部开会的会场，更是男人们的开心屋，村里的重大新闻都是从这里发布出去的，所以那里又像是一个政府机关。村里没电，学校的一盏罩上玻璃罩就特别亮的灯，成为村民们最向往的太阳。村干部们往往开完会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将谁到城里开会时买回的饼干掏出来，大家看着就来了劲，争着去赌输赢。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一只手拿起饼干吃，另一只手则一反一正地拍打自己的膝盖，嘴里还要不断地说“里一下，外一下”。这样一边吃一边说，还要不停地拍。如果不出错，一盒饼干就算白吃，如果说错或拍错，就输一盒子饼干的钱。这比扔鞋子看正背有趣多了，又能解馋，又能娱乐，大家都愿参加。
　　 但村民们整个冬天真正热衷并长盛不衰的一项集体活动是“押宝”。因为它形式简单易行，不需要智力，而且人多人少都能开张。押宝的道具很简单，就四根小木棍，其中三根上面用刀刻“一、二、三”的道道，另一根是“光棍”，则为“四”。掏宝的人用手绢包住其中的一根木棍，从背后或是裤裆中掏出握在手中，然后用帽子将脸蒙住。此时别人就往面前划了斜十字的四个空格内放钱，一、三为红杠，二四为黑杠，押固定押一赢三，里朝押一赢二，外朝不输赢。这种游戏方式一看就会，又不限人数，环境要求也不高。这种活动往往是在村里的光棍家开展，主要是因为没有女人和孩子，不怕折腾，而光棍还能收一定的“惯钱”。遇有光棍家也不想要，就干脆到谁家的羊圈里，夜晚将羊撵到别人家的羊圈里，扳一块平板，用黑碳或粉笔划上一个“x”，便可开张。那羊粪钻鼻子的呛人味那辛辣劲绝对刺激。
　　 败运总是和女人连在一起。赌场最讳女人，有女人来，押宝的人就说是押“黑杠”。如有女人气势汹汹地来找男人，就有人起哄：“押黑杠！”许多人便在二四两个固定押上好多钱，也往往真准，掏宝的人会赔得很惨，便气急败坏地骂那女人“妨着了”，众人哄笑，本来一脸杀气的女人也被逗乐。
　　 在赌场上，能看到每个人最本职的表情。没有女人在场，男人们可以尽情放肆。但没有女人的汉子们除了烟薰味似乎总缺少了些什么。况且总有女中豪杰能在各种场合“出得厅堂”。邻村的三蛋就娶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媳妇。三蛋嗜赌如命，二十七八了也没找上个媳妇，气得他爹骂他这个讨吃小子那天把手剁了就好了。地村里，二十岁抱娃娃再正常不过了，如果过了三十还没有婚嫁，那就等于判了无期徒刑一样没有了指望。真是啥人有啥命，偏有不嫌三蛋的女子，没费多大周折就跟三蛋进了洞房。并且人长得不错，一脸娃娃气，唯一的不足是个子太矮。但能讨上媳妇，就算三蛋天大的福气了。更让三蛋幸福的是，这女子嫁过来能给生娃不说，从来都是任劳任怨，什么农活都能干。男人爱玩，她非但不反对，而且自己也是男人的指导者，参与者。有一年冬天她妈来出门，她让妈给看好孩子，她与三蛋一起奔向了押宝的场地。
　　 人们看见三蛋领来一个女的，先是笑：“你咋把孩子给领来了？”“孩子快当你妈呀。我人不大，但间架入深，不信你来试试？”三蛋的女人嘴比刀子还快。被呛的小子脸红脖子粗，众人却笑得前仰后合。押宝的将宝棍一扔：“不掏了，女人到场输个精光。妨着了！”众人一阵扫兴。
　　 三蛋媳妇见冲自己来，便不服输，更不信邪：“放你娘的臭狗屁！不掏滚球蛋，你三姑奶奶给你掏！”
　　 众人一下子又来了兴致。
　　 三蛋媳妇一上阵，直把那些沉得住气的男人们比得没了面子。男人们掏宝时怕别人押住看到脸上的表情变化，往往用帽子蒙住脸，可三蛋媳非但没那么“窝囊”，而且还不断地鼓动不服气的男人们往上押注：“来吧，这些个熊球样，三姑奶奶今天一个一个收拾你们！”二小在后面笑问：“那你的那两个大伯子你也敢收拾？”三蛋女人听出他没好话，气骂：“你个垫背猴，收拾谁也把你压在最下边！”
　　 二小又喊：“小孩做宝，一二没跑！”
　　 “就是做的一，你敢押？！”三蛋媳妇“将军”，别人都让这个不按规矩出牌的女人镇住了。大注不敢押，小注打游击，三蛋女人见小有收获，就要收兵回营：“没意思，不和你们小球孩子玩了。”走人。
　　 押宝玩的是心理战术，一种没有规律的赌博游戏。但有人却能在毫无规律中寻找到规律，那叫“撵住红”了，你掏几，人家能跟着押几，仿佛你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人家想押几，你偏要掏几，真是邪门了。但这毕意是很少出现的情况。
　　 大多数情况是，众多押宝者喜欢用手指甲去刮嘴角的唾沫，唾沫形成几个小泡，就押几，一次不准，再试一次，直甩得唾沫满地都是。还有一种是听鸡叫，鸡叫押二，那也是邪门的准。
　　 还有，来男人，押一。为啥？男人长着一根呗！那还有两颗呢？那就押三。反正男人来，押单杠（一、三）；来女人，押二。为啥？女人长着两个呗！两个奶子？不，还有两个屁股。所以应押二，或者押四，反正女人来押双杠！
　　 掏宝一般由两人或三人组成，但这一组织中最容易出现叛徒，有人为了一己的小利搞里应外合，即掏宝的人自己“卖红”。做几只有他知道，做完了就闭上眼睛或用帽子蒙上脸静等开合。其实，早就和他达成统一联盟的人在他跟前晃悠，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诉给盟友做的是几。这样，盟友会先装模作样押个“外朝”，然后很快收为“固定”，并追加赌注，结果掏宝的会输个惨死。
　　 个子不高的三蛋媳妇在赌场上最得意的一招是“揣红”。掏宝的人做完一次后就将剩下的三根小木棍放回手绢里，他会根据这次的胜负情况考虑下次该做几。唱宝的人像个主持人一样在那里高声地喊：“免一去二不要三，开四让孙猴子们输个干——”之类的词语，意思是做四将大获全胜。
　　 三蛋媳妇人小，孩子一样钻在人群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她的主意多，总趁人不备往掏宝的人那里靠。一次掏宝的人将宝棍放在裤裆里，三蛋媳妇采取了什么高明的手段探知了机密，知道了做几，三蛋下狠赌注，为家里赢回了五孔窑洞。人们说掏宝的故意“卖红”，有的说掏宝的让三蛋媳妇给揣晕了，他以为那小手是揣他裆里的那根东西呢，谁知中了人家的美人计，把“国家机密”给泄漏了。还有人骂掏宝的人让三蛋媳妇的手给揣得灵魂出鞘，忘了所以……三蛋媳妇从此名声大振，不仅有巾帼英雄的风采，而且那五孔土窑洞在村里就抵得上现在城里人的一套楼房。
　　 赌场没好人，偷奸耍滑现象再正常不过。但输与赢是在考验一个人的骨头，赢了不得意忘形，输了不咒天骂地，那才是大家风范。赌场不欠账，不借钱，只有讲信用的人才能走通这两条路。赢的人特别大方，大吃大喝，家人朋友一起跟着风光；输的人便气，有输的还没吃的，吃那个龟孙子吧！赢的人倒也大方：“输了那么多过来一起吃吧。”半分同情，一腔义气。输的人先是矜持一下，但也很快走过去：“好，吃那个鳖的！”他是憋气，更是不服气。众人凑到一起：“就是，吃那个鳖的呗——”一场游戏就这样收场。
　　 二叔是村里的铁杆赌民，没他的参与，每项活动就缺少了主角而不够精彩。
　　 二叔精于这一行业，并且几次赌博中大获全胜，自然出了名。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名的二叔遭人嫉恨，并引来了公社特派员来村抓赌。
　　 一天晚上，大家聚在一位小叔家押宝，怕人发现，用毯子将窗户蒙得严严实实，并且雇了一位年轻力壮的青年放哨。谁知这放哨的二牛心在赌场上，他觉得夜深了，没人来这么偏远的小村里。别人在炕上押，他在地下“跟牛”，结果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人踩住了窝。也真是奇怪，那天谁也没有听到狗叫，可大家虽然蒙上了窗户，可窗子上面的出气口却像烟囱一样随着光亮往出冒烟。特派员鬼一样溜进了家，一声“谁也不许动！”一下子让人吓傻了眼。话音刚落，早已布置在外面的两位跟从人员朝天“当当”就是两枪。特派员又一句话，外面又是一枪。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场面一下子凝固了，人们脸色煞白，在炕边的一位早吓得裁到了地下，有几个人尿了裤子，剩下的几个浑身拉得像筛糠，面如土色。所有的毛钱硬币都被收缴不说，主要成员被反捆起来，送到公社反省，在全公社的喇叭里做检查。二叔自然逃不过惩罚，但他能说会道，又会表现，做检讨时最诚恳，最煸情，表白最坚决，最后还高喊了几句当时的口号。二婶在家里听着来气，可听着听着又被他逗笑。还好，这次公社开恩，没有具体惩罚，过了两天就放回了二叔他们一伙。
　　 有人问二叔：“以后还押宝了不？”
　　 “不啦，再也不押啦。”二叔一副认真的样子。
　　 可出不了三天，二叔就又有些坐卧不安了。再过三天，不用人撺度，二叔就偷偷地找他的铁杆赌迷们设计新的押宝方案了。
　　 二叔命苦，因家庭成分不好，政治帽子一直压得他二十四五还光棍一条。在过去的农村里，这可是个危险的年龄。幸好，二叔的妹妹出脱得水灵，这样，就有媒婆给与邻村的一家条件相当的人家说合定下了亲事。村里把这种婚姻制度叫换亲，两两相换，也有三换的，你找我，我找他，排列组合得相当合理，三家人亲上加亲，代代相传，倒也和谐。
　　 二叔换亲那天阴阳先生给择的日子不好，他妹去对方家里是“炽姑日”，他妹刚从毛驴身上下来掀掉红盖头，坐在炕上准备吃席的男方姑姑就暴死在桌面上。大家手忙脚乱，赶快找人掐算，说是新人命里的生辰八字与姑相克，遇喜事必出丧事。而对方女子来二叔家也是“虎拦路”日，没过门的二婶一边哭一边被人抱到驴身上，眼泪早已冻硬了红棉袄。一路上，二婶送亲的弟弟不断的往山上扔油糕，说是给虎吃了便一路平安了。谁知，这样的恶日子为二叔后来的路埋下了祸根。
　　 一年冬天，二叔和村人又聚到一起押宝，这次吸取上次的教训，专门安排了四个岗哨，村口两个，村里两个，绝对安全。大家玩得正兴，二叔突然啥话没说起身跳下地，随便穿了一双鞋就跑了个没影。别人以为他拉肚子撑不住了，也没在意，而二叔却疯了一般从一个两丈深的土崖就跳下去。他的耳边几个人吵吵的声音由远及近。“真的是抓赌的人来了！”他心里念叨着没命地往前跑，后面的人声紧跟着往前赶。他顺着一个小沟往里跑，在冰面上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后面好像有一盏灯伴随着吵杂声紧跟而来。二叔一直往沟里跑，在冰面上连滑带溜，还好，他认识路，从一小坡上一直跑到南梁上。突然，后面的声音被他甩掉。他心里明镜似地轻松了许多。再往回看，原来那些人手举着灯笼去了他家的坟地，那里正一片灯火通明，好不热闹。二叔心中大喜，笑骂这些个家伙们，去坟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少了我能行吗？他开始大步朝山脚下自家的坟地走去。正在这时，村里一声鸡叫，那些灯火一下子就灭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二叔浑身是汗，刚才还直冒热气，突然一下子就成了冰窟窿，冻得他没有躲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