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问题又来了，例子竟如此简单，又如此有说服力。我敢肯定的说，任何一个病人，都需要医生去同情，去怜悯，甚至去呵护他。事实上，特别是身处在疾病中的人，更是希望医务人员去关怀去帮助他们。他们非常需要的是零距离的与医生接触，并在交流中得到心灵的慰籍。其实，任何人在疾病中，都特别渴望得到心理的安抚。作为一名合格的医务人员，谁都知道，躯体的疾病肯定是可以导致患者心理的痛苦与失衡的。同时,躯体的很多疾病也是可以靠自己的自我修复功能恢复健康的。比如感冒，比如外伤性骨折，比如外伤性皮肤破损，还有很多疾病甚至是可以通过休息，保障营养供给就能解决的。比如贫血，比如营养不良性水肿。等等。
　　 可是，今天的医生究竟是怎样在做？局外人很难了解医生们每天都要在诊断治疗一大堆病人以后，还有一大堆医疗文件要及时认真完成。面对今天令人不愿启齿的医疗环境，他们常常是精疲力尽的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立刻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不厌其烦的像被告人写答辩状一样去一丝不苟的书写大病历及手术记录，病程记录以及病案分析、讨论。
　　 曾经有一个宣传著名妇产科专家林巧稚医生的故事里面记录了这样一件事。事情说的是林巧稚医生带的三个研究生，同时书写了一个产妇生产过程的详细病历。当病历书写完毕以后，却只有一份病历被林巧稚医生认为合格。其他两份经过反复修改以后始终被判定为不合格。最后，另外两位研究生去认真比较了那一份被林巧稚医生认为合格的病历以后。终于发现，那一位同学唯一不同的是写了产妇在生产过程中，额头有大颗的汗珠流下。这个故事的核心思想是说林巧稚医生观察仔细，对学生要求严格。故事褒扬的是一个医生对职业的忠诚。
　　 但这个故事的发生年代是上世纪的1960年。那个时候是我国人口的最低谷时期，更是生育的最低谷期。就是林巧稚医生本人也没有每天必须连续做八台九台手术的机会。当然就更不可能去写这么多份病历。今天的医生呢？病人多到可以水泄不通地把你围得呼吸困难。而病历又是考核个人工作质量的硬指标。主管医生的衣食住行，尊严及一家老小的温饱。还有晋升、调资都在这里面管着。哪个敢开这种玩笑？就是再苦再累，你还敢说个“不”字！
　　 其实，医生如果真正在工作中粗心大意，或者玩忽职守，一旦发生了医疗差错或医疗事故，你的病历写得哪怕如花似玉的美好，恐怕谁也无法对已经造成的严重后果自圆其说吧。
　　 由于工作繁忙，任务又超级的重，熬更守夜绝对是医生普遍炼成的基本功。享受法定的节假日，与一线医生基本没什么关系。这或许就是医生的一个梦想。如果要梦想成真,熬到退休再说罢。一方面是病人的疾苦需要及时认真处理。另一方面是上面对完善医疗文件的严格要求与不停地检查。医生没有分身术。谁能在自己超负荷运转的前提下，特别是在严重被病人不尊重的情景中，还能高尚的满脸堆笑，花大把时间去和病人进行情感的沟通与交流，去嘘寒问暖？去过问、去同情甚至去疏导病人来源于躯体及心灵的难言之隐？事实上，有些医生早已是被迫把这个职业应该奉献的“慈悲与帮助”深深地隐藏起来。他们不是不为，而是不可为。天下人谁不明白“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一再阻止自己的儿女再去学医。甚至奉劝自己亲戚朋友的子女不要学医。他们不愿意下一代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再去走吃大苦，耐大劳，且费力不讨好的老路。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其实，只有我们当医生的才明白，他们还默默无闻地隐藏了自己无可奈何的眼泪。
　　 国家卫计委的官员们未必真正不懂其中的原因？非得要医生们在医治了大量病人以后，还要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去完成对病人没有什么好处的医疗文件。他们难道真不明白医生也是人，也需要过正常人的生活。特别在痛苦、委屈的时候也会流泪。
　　 当然，来源于医生的第一手病历资料可能有助于科学的统计及经验教学总结。特别在遭遇“医闹”之时，病历资料就是十分重要的法律依据。但我以为，这些事是不是可以专门安排另外的人员去完成？把今天的临床医生们从繁琐的病历中解放出来。像过去的华佗、扁鹊，像张仲景、李时珍一样。或许就像过去的赤脚医生那样，热情洋溢的全身心地重新回到病人身边去。那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丑话又来了，看看今天这些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长年累月只能吃盒饭睡值班室，甚至累死累活在第一线的医生们，又有谁去同情去安慰过他们呢？到目前为止，有哪一个在工作岗位上被杀死、被累死的医生被评为了烈士？兔死狐悲，难道不是正常人应该拥有的情感？
　　 看见今天的医生当到了这个份上了，其实是一个非常可悲甚至是一个可怕的现象。这个现象从表像上看起来是医生的悲哀。其实，它的实质更是病人的悲哀。这些年，医生们被伤害的够惨了。为了自身安全，不得不花费绝大部分精力去完成对病人一点也不中用的病历资料。医生在病历上面写她出了汗或者写她不出汗，究竟能为病人本身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呢？或许能够改变他们什么呢？医生们诚惶诚恐的在预防病人或家属随时会向自己发起致命地进攻。从而基本放弃了过去那种对病人无微不至地呵护。他们知道法律是重证据的。他们风声鹤唳的时刻警惕着自己的一言一行，谁都不愿意让对方的律师抓住自己有错的把柄。所以，哪怕你只是患了一点点单纯的呼吸系统疾病,也会让你把各个器官、系统的状态普遍检查一遍。甚至会是反复重查的情况。从X光开始，到DR，再CT，到MR，先B超，再彩超，最后去作血管造影。理由非常简单，草木皆兵嘛！以免遗漏重要项目，也堵了律师的嘴。
　　 对此，我常常是在私下窃喜着，“幸好，任何一条法律条文都不会去追究我没有去呵护、同情、怜悯病人”。
　　 唉呀呀，真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一种正当从业人员是费尽心机甚至是处心积虑的在防御律师和法官的？
　　 长此以往，那些可怜的病人在这种环境之下，是不是显得尤其可怜呢？
　　 我因为以前认真学习过精神病学，知道精神病学里面有一个专业性极强的术语叫作“双相情感障碍”。而我今天却移花接木，把这个术语运用到目前的医患关系上面来了。如果把它翻译成老百姓的话来说，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无情，别怪我无义”呢？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障碍事实上呢已经突破了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的底线。更是突破了中华民族传统的文化美德与底线。
　　 我想说的许多问题中，还有一个让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是，目前的中国已经进入到了老年化社会。所以我们对老年人的疾病及自然衰老必须慎之又慎。这也是我们应该讨论的一个大问题。
　　 我们要让医者与求医者都必须要明白，人体的衰老和疾病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我们不能把老年人容易发生的疾病,错误的理解为衰老，当然，也不能将自然衰老误判为发生了疾病。临床上，这是一个很容易混淆的问题。
　　 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不弄清楚，就容易导致对老年人疾病的误诊，从而错失了诊治和挽救生命的良机；如果把老年人的自然衰老视为疾病，这又将导致老年人去接受无理的滥治。
　　 虽然，自然衰老的退行性变化也会产生出躯体的各种消极症状，如果一概将其视为疾病而给予盲目治疗，不但会让他们受到医疗和药物的不良侵害，也浪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以及其它社会资源。更会加重老年人的躯体和心理以及经济负担。如果医患双方都明白这个道理，问题就好办的多。更何况还有一个医原性损害的客观事实。比如作影像学检查时的X光伤害，药物过敏反应，各种诊断性、治疗性穿刺，手术创伤，院内细菌或病毒感染等。
　　 必须要强调的是,人体在衰老过程中很容易发生的各种疾病常常是与衰老共存的,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还需作医生的认真仔细地鉴别诊断，以求有的放矢，最大限度的让老年人得到合理的医疗资源配给。
　　 例如，我熟悉一位八十五岁的老人，患肺心病、右心衰多年，晚年医药不断，几乎一刻也不能脱离供氧。忽一日感染加重，终致呼吸出现严重衰竭，生命体征飘忽不定，危在旦夕。
　　 其子女为了表示对父亲的不舍之情，更要表达出尽孝的心意。便不远千里，快马加鞭的专门从重庆请来呼吸内科专家。子女们一致以为，只要重庆的专家来了，就可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当专家马不停蹄地到了医院以后，经过详细检查诊断后认为：“患者呼吸衰竭的主要矛盾是老人已经完全无力靠自己的力量来咳出痰液，导致支气管内有大量痰液不能排除，堵塞了呼吸系统的供氧通道，终致细菌感染愈来愈重。如果使用纤支镜手术，将患者细小支气管内积痰彻底清除，就能有效地疏通供氧通道。只要改善了患者缺氧问题，再才可以去谈挽救老人的生命问题。”
　　 重庆来的呼吸内科专家从理论上讲出的问题，逻辑严谨，有根有据。不但显得极有道理，同时也能说服医生们及家属的心。
　　 我作为一名多次为该老人治疗过病，并熟悉老人具体情况的医生，也参加了这一次会诊讨论。在听完专家的发言以后，便冷静的向重庆来的专家问道：“如按你的想法，倾力而救，手术过程中能否不出意外？”
　　 专家想也没想就肯定地回答说：“手术操作过程中，很容易发生意外，而且随时会发生意外。”
　　 我知道，他首先是在保护自己，一旦发生意外，出现了危险我是事先尽到了告知了义务的。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推卸责任。这我完全能理解。
　　 于是我又问：“就算你肯定有技高一筹的功夫，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如果手术操作十分成功，病人能否活过三天时间？”
　　 谁也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的这位专家却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眼前的我，很不情愿又毫无底气的说：“如果手术操作顺利，大概还可以存活三天左右。”
　　 听了专家的这种答复，老人的家属原本是准备同意专家实施抢救手术方案的，但在听明白了专家的最后一句话后，立刻就理智的选择了放弃抢救手术。
　　 他们大概已经明白，此时此刻的专家可能从根本上忽视了老人的高龄以及整体多器官衰竭的客观存在。
　　 是夜，老人在没人打扰的安宁中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
　　 八十多岁的垂危老人，在就要“远行”之时，竟然要被动接受常人无法忍受的极端手术带来的痛苦，且疗效不保。如万一成功，也就多在痛苦中逗留三天。
　　 我真的不明白，你要不管不顾的倾其全力抢救，让一个命如游丝的老人在极端痛苦中多活三天，其中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这种手术方案的确定与实施，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考虑，都是极不合理的事情。如果我们不恰当的把这件事看成是在做生意，难道不是一笔亏大本的买卖？
　　 值得大家注意的是，在临床实践中，有一句医务人员都十分熟悉甚至是十分热烈的口号：“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大有“危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冲天豪气。这一句口号不仅仅是医生是们的座右铭。同时，也是病人的亲人们发自肺腑的期待。
　　 从表面上看，它几乎就是每一个医生都要认真履行的职业宣言。它是对生命的一种极大尊重与敬畏，更是对人权、人性的极大尊重。但大家都应该再仔细想一下，其实，医生们并没有给你“我们一定能把他治好、救活”的承诺。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说的：“只管耕耘，莫问收获”。换一句话说，就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人们或许不明白医生的这种充满理性的行为是否是完全正确的行为？它是否适用于每一个患者？或者适用于某一些特殊病人？它是不是一种理性的虚张声势？一些医院或医生会不会在这个看起来正气十足，甚至是冠冕堂皇的口号下，进行着利益性的过度检查和过度治疗？这里有两个值得大家深思的病例：
　　 例如，一位年轻的妇女被酒精烧伤面积达96%，其兄要求我联系西南医院准备送往抢救治疗。
　　 我实话实说地告知他：“这种超大面积烧伤的抢救成功率极低，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何况治疗费用更是惊人的昂贵，非一般家庭可以承受。再说，即使抢救成功，人活了下来，必然会导致你妹妹在未来的日子里生不如死，且一定是人无‘完人’的最终结局”
　　 在认真解释无效的情况下，我迫不得已的拨通了西南医院朋友的电话，说明病人情况后，西南医院的医生传出了与我同样的奉劝之词，希望以放弃为好。
　　 由于其兄的固执坚持，伤员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被连夜转院到了千里之外的重庆。经过医院的积极治疗，该伤员被截去四肢，仅仅只留下了躯干部分。最后，在耗去借来的50余万钞票以后，伤员用生命的最后时光去“体会”了延长几天生命之后带来的无法言语、无法忍受的折磨和煎熬。
　　 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是，她的亲人欲哭无泪又后悔莫及地从重庆带回了她的骨灰。
　　 在这里，大家应该不难看出，我与西南医院医生的最初言行首先是源于对现代医学的正确评估。结局就是现代医学对某些病人状态的无奈。
　　 就这一件事情，大家可能不难理解我与西南的那一位医生的明确态度。这就是更深层次的对生命的另一种尊重方式，是无数觉悟之后的医生，在慎重对待生命问题上的职业担当精神。而家属表现出的这种对亲人生命的挽救与尊重，让活着的亲人们可能会产生情感上的难以释怀。但却轻视了病人本身的切肤之痛以及生不如死的痛苦体会。
　　 当然，病人在被抢救的过程中，如果不涉及医疗费用，医院或医生又不存在获取利益的问题。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并赞同这就是医生对职业的忠诚，是对病人的无疆大爱，更是一种闪烁着人道主义光芒的职业操守。
　　 2005年，著名作家巴金先生在刚满一百岁的时候，因病在上海某医院抢救治疗。电视屏幕上，全国人民都看见他老人家的鼻孔、口腔、气管、尿道以及多根血管都插满了冷冰冰管子。整个抢救持续了好几十天。在他老人家“回归自然”的道路上，不知该由谁来替他诉说无法言语的、因抢救带来的或延长甚至是放大了的痛苦？如果他老人家再能拿起他那一支神奇的能耕云播雨的笔，实在不知道会怎么样来对现代医学的某些观念及行为，作出一个准确客观或许就是切肤之痛的评价？
　　 看看今天的医务界，我只是感到“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