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到了下午，火车终于又开了。在无尽的卡嗒卡嗒的声音中，六个人先后都睡着了。小村躺在油菜旁边。小村刚开始时不敢睡，但油菜却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其他几人也睡着了。小村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后来终于也睡着了。小村很快做了一个梦。小村醒来的时候大约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小村比他们都醒得早。这时，油菜他们都还在睡觉，但小村醒来了。火车还是在卡嗒卡嗒地一直响着，一直响下去。小村回想自己做的梦。小村想得很不真切。小村回想起在梦中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很大，小村不知道那地方是不是就是自己想去的上海，还是杭州，还是北京。但小村记得清的是梦里有条狗。那条狗一直跟着小村，尽管小村几次地驱赶这条狗，但它还是仍然紧紧地跟着小村。回想这个梦，小村心里有点热乎乎。小村觉得那条狗真好。
　　 火车还在一直地开。天大亮的时候，油菜他们全都醒了。
　　 油菜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鱼头掉到火车下面死了。鱼头听了油菜的话，很生气，鱼头说，去你妈的油菜，我是不会死的。油菜说，你迟早总会死。油菜说，昨晚还有没人做梦？大家都说，没有，没有啊。这时，小村说，有，我有。油菜很兴奋，说什么梦？小村就把自己与狗一起的梦说了。结果小村的梦受到了大家的揶揄。小村说，我就这么一个梦，我又没别的梦。大家又哄堂大笑。只有油菜没笑，油菜说，你以后会梦到死人的。小村听了油菜的话，心里咯登了一下，浑身忽地冷了下来。油菜看着小村，说，肯定的，你以后会梦见死人的，鱼头豆子傻瓜大脚都梦见过死人。小村说，不！不！油菜没再理睬小村。
　　
　　 六
　　 火车仍一直在开。火车不停。火车一直在开。但他们所乘的火车开得不快，别的火车都在不断地超过去。而这列火车仍在慢慢地开，慢慢地开。沿途经过了很多小站和大站。小村看到有个站上面有着很大的字：南京。但火车没停。这之后小村很认真地看每个经过的火车站的上面的大字。小村在这一天看到的大字有：南京西。蚌埠。徐州。兖州（“兖”字小村不认识）。辛集。符篱集。泰安。枣庄。小村看到枣庄这两个字时，天已差不多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小村觉得自己的肚子已很饿了。小村向油菜要吃的。小村说，我肚子饿了，很饿了。油菜站在旁边，油菜没理睬小村。小村说，我饿了，饿了，我很饿。油菜仍然没作声。小村就盯着油菜。小村继续说，我饿了，很饿很饿。小村还看了看其他人，但其他人都没声音，也没什么动作，好像他们一点都不饿似的。小村继续说，我饿了！很饿很饿！小村这次的声音很大，小村是在大叫。小村大叫道，我！饿！了！很！饿！很！饿！小村还一边用拳头擂车厢的铁皮。嘭！嘭！嘭！最后，小村终于不说话了，擂了几次车厢，也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油菜还是没一点表示。后来油菜说，有可能快到了。因为油菜一直在看外面，油菜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灯火向火车的后面退去。油菜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很快就到了。小村看了看别的人，小村发现他们都对油菜不以为然。鱼头还表示出了不屑的神情。但是他们都没有正眼看油菜。小村想，也许他们都不敢正对着油菜看。直到天很黑很黑了，油菜才把吃的东西拿出来。
　　 小村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小村觉得还远远地不够饱。但小村知道想要再要一点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小村看了油菜一眼，小村只得在火车与铁轨的撞击声中忍着重新开始的饥饿。小村想，今晚的饥饿都与油菜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时，鱼头来到小村的身边，鱼头说，你别看他现在很牛，你等着瞧吧，有他好看的。小村没说话。小村想，鱼头说的也许是对的。
　　 夜晚降临的时候，小村一直睡不着。小村在黑暗中想，也许正如油菜说的，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但小村确实不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地方，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就如上海、北京、杭州等地一样么，但小村却是不知北京、杭州、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那些个地方肯定是个好地方，所以油菜他们要去那个地方。小村在黑暗中把鱼头推醒。鱼头很不高兴地说，干吗？小村说，我们去的那个地方肯定会是一个好地方。鱼头说，你别吵我，我真的还想睡。鱼头又睡了过去。小村却一直睡不着，醒着。这时，火车慢了下来，小村在外面透过的灯光下，看到油菜他们睡得很死很死。油菜睡得离小村有两步多的距离，这中间没有其他的人。小村先是往更外处移动自己的身子。后来，小村又往相反方向移动身子。这样，小村慢慢地就移到了油菜的身旁。小村已与油菜隔得很近了。小村甚至能看到油菜睡觉呼吸时的身体的起伏。小村记得白天看到油菜时，他的右面口袋里鼓鼓的。小村的手伸出时是不由自主的。小村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但小村的手很快就拿到了东西。那是一把很沉手的小钳子。但是这把钳子在小村手里只拿了很短的时间。小村很快就把钳子扔到了窗子外面。扔了钳子的小村松了一口气，小村的手又回复到拿到钳子以前的感觉。小村就这样很快地入睡了。
　　
　　 七
　　 小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大天亮了。小村看到油菜的脸色比谁都难看。小村想起昨夜里的事，小村有点后怕。但小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小村看到了油菜已开始向大脚走去。油菜与大脚的打斗就这样开始。而油菜似乎永远占上风，毫无疑问，这一架又是油菜打赢了。但是大脚却没哭，大脚退到一旁。大脚说，谁往我头上栽赃？这时，鱼头看到了小村。鱼头走到小村旁边，盯着小村说，你昨晚推醒了我，大家都睡了，你推醒了我。大脚听鱼头这么说，大叫起来，你这个混蛋！大脚挥手一拳，就把小村打倒在地。小村本能地用手捂住嘴的时候，接到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一颗牙齿。小村又想起了那把被丢掉的钳子。
　　 想不到的是这时油菜大叫起来。油菜说，傻瓜，傻瓜呢，傻瓜哪儿去了？大家才发现真的不见了傻瓜。也就是说傻瓜现在已不在车厢里了。这不多的一伙中人少了一个人，突然给车厢里带来了巨大的恐惧。这个瞬间，大家突然地沉默了。小村突然哭了出来。小村躺在地上哭。小村又想起那把钳子。小村有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不安。小村不知道傻瓜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就突然不见了。小村想，傻瓜哪儿去了？到底哪儿去了？傻瓜到底哪儿去了？小村突然想，傻瓜是不是掉到火车下面去了呢，傻瓜肯定是掉到火车下面去了。小村这时看到油菜向自己走来，小村看到了油菜的大头皮鞋。小村想，油菜该抬起脚了，油菜该踢过来了。小村仍然还在哭，还在流泪。而油菜的大头皮鞋确实踢过来了。“嗡——”小村的头触到了大头的皮鞋。小村昏了过去。
　　 小村醒得很艰难。醒过来的小村觉得头非常地疼。小村想起了自己的头被油菜的大头皮鞋踢了。小村看了看周围，小村看到了鱼头还在睡觉。小村走到了鱼头旁边。鱼头的睡姿很丑，鱼头的脸有一股难看的死相。小村把脚往后抬，然后狠狠地再往前一踢。踢了之后小村就发呆了。被小村突然踢醒了的鱼头，不知怎么回事，一开始就哇哇大哭。鱼头哭泣了一阵之后，终于知道了用脚踢自己的人是小村。鱼头很快地起来，来到小村旁边。鱼头伸出腿，然后把小村一拉，很轻易就把小村打倒了。这时大脚问油菜，傻瓜呢？傻瓜呢？油菜没理大脚。但大脚高喊，傻瓜呢？油菜，你说，傻瓜哪儿去了？油菜也高吼，吼个鸟！
　　 慢慢地，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豆子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豆子说，你们都想知道傻瓜的事么，傻瓜死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变得出奇地安静。没有吵架，没有冲突，没有说话。大家只是睡觉。除了睡觉还是睡觉。
　　
　　 八
　　 火车奇怪地停了下来。站台上，一个水塔在不断地往下哗哗地流着水。小村看到了外面站台上的大字：德州。小村隔着好几列火车，听见远远的客车那边的月台上一些人在叫，扒鸡啊扒鸡啊！扒鸡啊扒鸡！油菜说，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到了。油菜自己先跳了下去。接着，油菜催促所有的人下火车。
　　 他们仍然是一个一个地下来。大脚下来了。鱼头下来了。豆子下来了。小村下来了。
　　 下了火车的豆子很快地走了。豆子走得真的很快。豆子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小村叫了起来，豆子！豆子——豆——子——但豆子没回头。豆子一直走。豆子一直往前走。豆子的背影越来越小。小村看到油菜是想叫豆子的，但是油菜没叫。豆子一直走得远得看不见。小村的手里现在拿了两样东西，其中有一样是豆子的东西。
　　 这时，小村听到身后的火车一阵哐啷啷地响。小村回头一看，只见大家原来乘来的那列火车正在开动。只是方向与来时正相反，那列火车正在往回开！这时，油菜吼了一声，走啊！
　　 小村想，想回去已不可能了。小村想，那火车是真的开回去么？小村的手里有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豆子的小刀，一样是傻瓜的糖果。小村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被自己拿到手的。
　　 小村想，这个叫德州的地方，会跟上海、北京、杭州是一样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