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放弃
胡仁丹两口儿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个丫头,老二不知道得的什么病,一天到晚自言自语,和狗吵架,再不然架着胳膊装老鹰撵鸡子,把村里的鸡撵得到处乱跑,去镇医院检查:精神分裂症。胡仁丹两口儿不懂什么是精神分裂症,大夫说就是神经病。
“妈,嫂子好可怜。”一天小四从学校回来,看见外地姑娘不成人形的样子,心疼地说。
婆娘看一眼小四,眼皮一翻:“你二哥不可怜?你三哥不可怜?娘老子不可怜?收完麦,种了秋,你爸还得出去找活,马上你也长大成人了,家里还得给你准备一笔钱……”
“我不要你们给我买媳妇,我自己找。”小四从凳子上蹦起来。
“看把你能的,砖头瓦块还想成精哩!”
小四在县上读高中,再有一年就高考了,家里就出了这么一个秀才,兴许真能读出点名堂来。胡二不用说了,因为有病,一天学也没上过,胡三读到初中,越读脑子越糊涂,没毕业就辍学了,跟着村里人在外面打工,风里雨里吃了不少苦,知道赚钱不易。眼下,只要把媳妇安置住,还得出去。
胡三虽然读书不行,但对读书人却很佩服,所以对乖巧内秀的小四格外关照,让小四好好读书,不可一心二用,胡仁丹也说,只要小四能考上大学,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小四供出来。小四平日住校,一个月也难回来一次,走的时候背一个布袋,里面全是杂粮面馍和咸菜疙瘩。
小四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外地姑娘闹绝食。小四进到胡三的“洞房”,外地姑娘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眼泡子肿得像金鱼眼,喘气也是少气无力。床上扔的衣服到处都是,有胡三的,还有女人的内衣,乱七八糟的。小四差点掉泪。
“嫂子,起来吃点东西吧。”
“谁是你嫂子?”外地姑娘眼都没睁。
“嫂子,你就是想跑也得吃饱肚子呀。现在让你跑,你也没劲跑啊!”
外地姑娘抬眼看看小四,屋里没有其他人。“你是谁?”外地姑娘问。
“嫂子,你别管我是谁,你得吃饭,吃饱了我带你去县城,把你送回家。”
外地姑娘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人,心里发热,“这个家里总算还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到此,鼻子一酸,喉咙拉风箱似的高一下低一下抽搭起来,眼泪像滋滋泉水再也止不住。小四从屋里出来,到厨房盛一碗面条端给外地姑娘。外地姑娘接过面条,也不管咸淡,狼吞虎咽,眼泪鼻涕都流进碗里。
胡仁丹两口儿和胡三站在门口捂住嘴偷偷地笑:还是小四点子多,这几年书没有白念。
突然,外地姑娘又大声哭起来。外面几个人心又揪住了。哭罢,外地姑娘吼道:“姑奶奶要吃鸡腿、吃猪蹄子……”
“哎、哎,现在就去买!”胡仁丹婆娘点头哈腰答应,让胡三骑上摩托车去镇上买猪蹄子。
外地姑娘吼完,又接着哭。
小四终究没有把外地姑娘带去县城。外地姑娘却在小四的劝说下一天天滋润起来。
四
正月十五刚过,村里的青壮年们又陆续外出找活了。镇上汽车站里每天都有很多扛着编织袋去外地务工的青壮年。
胡三和母亲商量想出去找点活干,打算将来再盖房子和媳妇搬出去住。胡三说,爸年龄大了,体力活干不动,又没有技术,只能在工地打杂、看大门,赚钱不多,小四今年要考大学,需要一大笔费用。婆娘说还是再等等,也不在乎这几天。
闲得无聊,胡三就去活动室打牌。村里农闲时,不管是小媳妇还是老汉,都喜欢聚堆打麻将,输赢不大,主要是打发时间。特别是媳妇们,抱着孩子也不嫌累,一打就是一天,饭也不做。家里做好饭,站在村头吆喝,全村都听得见。
这天上午才吃完饭,外地姑娘叉着腰,挺个大肚子站在门外一块水泥台上,一群母鸡在垃圾里刨食。外地姑娘脖子里系一条绿色围巾,风一阵一阵的,将她的头发吹乱。或许因为怀孕,脸上红扑扑的,也胖了一些。已经立春了,天气还是寒冷,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
“天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有两个糟钱都扔到牌桌上。眼下种地只能算搞副业,又不赚钱,化肥、农药总是涨价,还不如出去找点活干,连村主任的儿子都出去打工了,总不见得你比村主任家的儿子还金贵!”外地姑娘扯着嗓子吆喝。
正在活动室打麻将的胡三皱皱眉头。牌友看着胡三道:“你媳妇皮又痒了,这种女人就是欠揍!”
胡三将手里的牌扔到桌子上。
“怎么了胡三,不玩了?”牌友问。“你婆娘得好好管教,白天不让打牌,晚上不让上炕,还算什么男人!”
胡三也不说话,从活动室出来,走到外地姑娘身边,仰着头看她一眼,突然就笑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地姑娘和他商量过日子的琐事了。早先倔得像头驴,跑路、绝食,现在说变就变了,真搞不懂女人。
“小蛤蟆大腔,你怕别人听不见你吆喝还是咋的?”胡三笑骂道。
“一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家里又没什么事可做。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吃喝拉撒,每一样都要花钱,出去打工赚点钱,不比耍牌强?”
这话说得在理。也就奇怪了,这女人,任你折磨她,打她,她也绝不低头服软,有时候比男人还要硬气,好像她们的骨头是铁做的。莫不是一怀孕或有了孩子,性情就变了?又回到原来的本性上了,变得恋家了?
过了几天,胡三和村里几个年轻人背着编织袋出去找活。村会计开着小四轮把他们送到镇上。临上车,胡仁丹婆娘和外地姑娘送胡三。外地姑娘说:“到外面先安置住,赚钱多少不关紧,自己首先要吃饱,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去找你。”
胡三扛着编织袋扭过头说:“孩子小,你去干什么,在家带孩子吧。”
“我带着孩子去,让孩子在城里长大,在城里读书,将来和他四叔一样考大学。”
胡三无话可说,把编织袋扔到车斗里,自己也上了车。几个娘们儿围在一起,看着小四轮载着自己的男人出了村。
外地姑娘望着远去的小四轮,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她转过脸,看着无尽的大山,心里升出一股悲沧。自己从家乡的大山里来到这一块陌生的大山里,和自己的祖辈一样,靠山吃山,却总也走不出大山,一生都和大山守在一起。大山,饱含了祖辈们太多的叹息、幽怨、希望的破灭;大山,掩埋了祖辈们太多的梦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宿命?
想到这儿,外地姑娘眼眶湿润起来。她倔强地睁着眼,不让泪水掉下来。虽然放弃了逃跑,但并没有放弃希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孩子,祖辈们还有父辈们的希望都寄托到你身上了!
她双手紧紧捧着肚子,好像捧着祖辈们延续下来的希望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