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狗子也发发觉了朱红梅的异常，招呼了一声，让众乡邻吃好喝好，随即进了东间。
　　 “猪婆娘，我也觉得我刚才说的话不妥，伤了你的心，你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美丽怀了我的种，我怕招人麻烦，现在社会乱，总有人敲竹杠，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呀，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马狗子解释说。
　　 马狗子还是原来的马狗子吗？还是和自己从小一起打着光腚长大的马狗子吗？还是个和自己在龙王床上有着苟合的马狗子吗？她发现马狗子变了，变得陌生了，她迷茫着双眼，问：“那你也把我喊娘吧，有个儿子也行。”
　　 马狗子一听，哈哈地笑起来，说：“你看你说的，我就知道你心里吃醋了。”
　　 “什么醋，我天天都在喝醋，医生说那是降血压的。”猪娘接过话说。
　　 马狗子又一阵笑。
　　 “猪婆娘，这只是换了个说法，遮活人眼睛，以免社会上一些不法分子起歹心，你永远都是我的猪婆娘，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马狗子说。
　　 “马狗子，这一定是那个小妖精出的主意吧。”猪娘心里的气还未消。
　　 马狗子一怔，他没想到猪娘会这样说，这样想，一时不知怎样说。这赵美丽原是个大学生，毕业后来他公司上班，便死缠乱打地缠上他了，想想自己已近四十，也算是中年吧，而膝下无子，如今，赵美丽已怀上自己的种，也算是老来得子，人生一幸事。
　　 这主意的确是赵美丽出的，而且是个不错的主意，既毒辣又一举三得，逼马狗子就范，猪娘下台，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了马狗子的妻子，其实她不这样做，也是马狗子的合法妻子，因为她的手中攒着红本本，而猪娘则没有，猪娘是山里人自己封的那种事实婚姻，是不起法律效应的。只不过她要在这个村子生活几个月，直至小宝贝出生，她要的是山里人承认这个事实。
　　 “天地可鉴，日月作证，你永远都是我的糟糠之妻。”说罢，走出了门。
　　 马狗子也变得油嘴滑舌了，江湖上行走的人，能实诚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古训，自己行走江湖，叱咤风云，不奸佞圆滑，能取得成功吗？
　　 不过，这善意的谎言还让猪娘心里的气消了些，平缓了些。这马狗子心里还是有她的，还叫她猪婆娘，我永远都是你马狗子的猪婆娘。
　　 马狗子走的头一天，在猪娘的引领下，来到了猴秃子的坟，烧了纸钱。赵美丽也跟着烧了，猴秃子，她听马狗子提起过，是他互看着小鸡鸡长大的伙伴，割头换颈的兄弟，她烧纸钱，也是作秀，做给马狗子和猪娘看的。这就是赵美丽的聪明，她不是个善主，没有两把刷子，怎能把马狗子给拉下马。
　　 接着，马狗子又来到龙王井边，他突然一惊，咋龙井又有泉水了呢？在他的印象中，龙井已成枯井，而如今沽沽地流着清凉可口的泉水呢。猪娘把猴秃子的事儿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马狗子惊大了瞳孔，赵美丽也很吃惊。到集镇上买了一块红布和一些花炮，搭了红，烧了纸，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响头，作辑，口中念念有词，很虔诚的样子。
　　 赵美丽也跟着磕头作辑，很虔诚地样子，口中也念念有词，这不是作秀。大概是祈求龙王爷庇佑腹中的胎儿健康成长，快快乐乐地来到这个世上。
　　 猪娘倒懵了，世道咋变了？这大学生也信起了这信神拜仙的一套。看那虔诚的样子，不像是假，是真心的，眼睛眯着，祈祷着，跪了半个小时呢。在给猴秃烧纸的时候都蹲着，生怕弄脏了她那薄如禅翅的绣花裙子。
　　 在第二天的晚上，也是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
　　 马狗子走到猪娘的东间，自从搬到前边的新房子，猪娘还是习惯住着那瓦房。新房子的床是席梦思，软绵绵的，挺舒服的，可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感觉到腰酸背痛，提不起精神，就睡了一夜，再也不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窝，她那东间里木板做的老板床，铺上稻草，睡着舒服，腰板也不痛，硬朗。这样也好，反正前面的新房子自己已经去了，就是自己的了，那小妖精也夺不去，让马狗子和那小妖精在里面疯，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落个清静。
　　 “猪婆娘，我今晚走，你不要再上坡扒搽了，安心在家颐养晚年，这些钱你拿着。”说着，马狗子递给猪娘一沓厚厚的红版人民币。他心里还是有猪娘的，猴秃子走了，他们三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发小，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而自己又做了有悖天理的事儿，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猪娘潸然泪下，口中呐呐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能养活自己，我只要你的心，马狗子——”
　　 马狗子的心一沉，这个在商海里沉浮的男人，而且是成功的男人。被猪娘几句简短的话打动了心灵。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男儿有泪不轻掸，他不能在猪娘面前掉泪，猪娘是他姐，在内心永远是姐。姐弟情深，嘴里喊着猪婆娘，那是被世俗逼的，因为他也经不起山里人的唾沫星子。
　　 他之所以在很多年前离家出走，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爱着猪娘，是因为猪娘给了他姐姐般的爱，他把猪娘当自己的亲姐姐。他与猪娘干了那事儿，事后，他也有点儿后悔，再加上没屁眼的孩子，他的心碎了，他要逃脱，离家出走是唯一的途径。走的那天晚上，他一步三回头，望着瓦房里的灯在闪烁，像他此时眼里的泪水，有些迷离，心里在说：姐姐，再见，等我有头有脸的时候，回来看你，让你安度晚年。他做到了，他是个男人，那一沓钞票足够猪娘后半辈子的，这次回来，本以为猪娘已改嫁，成为他人的婆娘，特别是猴秃子，他早就看出来了，小时候砍柴，猴秃子憨厚，每次总把柴托到坡底，又回身去接猪娘的，而猪娘又接过他的柴。这么多年，他在异乡，想着猪娘和猴秃子可能已经有孩子了吧，回来的时候，还专门带了一些小孩玩的玩具，可物是人非，造化弄人呀。猴秃子去了，猪娘为他守身如玉，她一直把他当作她的男人。
　　 他还能说什么，心中有的只是感慨和激动，他只有轻轻地推开门，去了。丢下一句话：“姐，你要保重身体。”
　　 马狗子走到车旁，赵美丽已经在那儿等候他了。这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女人，大毕业生，挺有涵养的。像马狗子这样成功的男人，身边是不缺女人的。可见，这赵美丽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当他们领了结婚证，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马狗子曾问：“嫁给我，后悔吗？我可比你大十来岁。”赵美丽说：“不后悔，我看中的是你的人，你的事业心，而不是你的钱。”
　　 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屋里灯光照耀下的赵美丽，更加楚楚动人的。她扑入马狗子的怀里，在马狗子脸上亲了一口，说：“老公，我舍不得你走，你要留下来陪我。”边说边掏出手绢，替马狗子擦拭眼角的泪痕。
　　 马狗子说：“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宝贝，出生后我派小王下来接你。”小王是马狗子的司机。
　　 赵美丽又嗲声嗲气地说：“我舍不得你吗？亲我一口。”
　　 马狗子照做了，在赵美丽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上车，开车去了。
　　 这一切，没有逃过猪娘的眼睛，她在马狗子出来之后，本来，她是来送送马狗子的，可遇上了刚才的一幕，她骂了一声：“狐狸精。”又踅回去睡觉去了。
　　
　　 七
　　 猪娘依然住着她的猪窝，她没用马狗子留下的钱，她有自己的双手，劳动了大半辈子，那双结茧的手停不下来，停下来反而痒痒的。她把马狗子给的钱，用塑料布捆绑好，包扎实，藏在瓦房里的地窑里，我等了你马狗子这么多年，等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钱。
　　 那天，马狗子走的时候，似乎叫了她一声姐，她也只隐隐约约地听见，不确定，但她最后还是确定马狗子叫了，带了个野女人回来，狐狸精，竟然把自己的婆娘都忘了，改口了，叫姐。还让那狐狸精管她叫娘，村里也跟着喊猪娘了，真是滑稽之谈，可笑之极。猪娘越想越气，最后把气归结在赵美丽身上，十足的狐狸精。
　　 还好，我住我的猪窝，你住你住的洋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小洋楼用白瓷砖包裹着，在阳光里耀着金光。
　　 赵美丽也不到猪娘家串门，独自一个人在家，看看书，弹弹琴，听听音乐，有时也跳跳舞。听人说，这叫胎教，让孩子在肚里就受到教育。猪娘听了，什么胎教，说不定赶明也生出个没屁眼的东西。
　　 赵美丽有时也到时河滩边散散步，见了年长的女人就叫阿姨好，见了年长的男人就叫大叔好，声音甜甜的，惹得村里的一些男人有事没事儿向河滩闲逛。惹得女人在后面骂，你再去，我抠掉你的眼睛。
　　 这几天，这小妮子又迷上了逛街，早饭一吃，有时没有吃饭，街上的好吃的小吃店多得是，她早早到了河对岸的村口搭了车，去了街上。每次回来，还带了很多好吃的，她也不吝啬，见人就给着吃，口碑极好。
　　 猪娘每天照样去她的那三亩八分地，在地里劳作着，实在。没事的时候，也叨唠着，没人能听清她说些什么，与地说话，把土地当成了她的男人。偶尔，也与赵美丽碰面，她扭着头，把脸仰着向天望，呸，一滩浓痰吐在地上，吓得这小妮子一跳，生怕那痰吐到她身上，弄脏她衣服，猪娘则咯咯一笑，这也许是她最开心的事儿。有一次，这狐狸精为了与她拉近关系，讨好她，将上街买回的瓜果拿一些，给她送去，在她的门外喊了声：“娘。”她是有素养的人，不喊猪娘，那太俗气了。猪娘不知道是谁，出门见是她，把眼一瞪，吓得赵美丽连忙改口喊姐。那次水果被猪娘甩在门外一地。
　　 今天地里活儿不多，前几天的草已经锄得差不多了，半晌，猪娘就回来了。
　　 她回到自己家之后，感觉前面的小洋楼周围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她就到前边去瞅瞅，有三四个黄毛小混混，有锅盖头，有鸡公岭头，还有一撮毛头。头发更五颜六色，黄毛，棕毛，红毛，还有白毛。那个鸡公岭头的混混，把小洋楼的门拍得咚咚响，赵美丽吓得躲在屋里。猪娘隐隐约约听到一丝丝哭声，还有赵美丽的求饶声：“各位大哥，你们行行好，我与你们无冤无仇的，你们想干啥？”鸡公岭歪着头吼叫：“你个小妮们，哥要干什么，你不知道？快开门！”
　　 又一阵咚咚拍门声，门是铁做的，手拍根本不算事儿。鸡公岭用脚踢起来，也无济于事，于是那几个混混抄起了屋前的一根两柞粗的檀子，准备撞门。
　　 猪娘看到这一切，心里骂道：活该，打死这狐狸精，丧门星，扫把星，不要脸的，卖屁股的，最好把那脸蛋打个稀巴烂，叫你没事儿，上街去跑骚。骚货！骚味儿引来了那些偷猩的猫吧，打死她！打死她！猪娘一阵幸灾乐祸，她把赵美丽带给她的伤害一骨碌儿全发泄出来。
　　 眼前门就要被撞开了。
　　 猪娘又转念一想，她与赵美丽的恩怨是家事儿，这几个混混是外敌，外敌入侵，自己哪有不管之理，还帮着侵略者，那不成汉奸了吗？这就好比当年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一切家仇全抛开，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家仇等日后再清算，要把国恨放在第一位，若不这样，就成了真正的汉奸！
　　 猪娘迅速转回家里，拿出那把锃亮的镰刀，这把刀她对付过狼呢，还怕你几个小混混儿。
　　 门已被撞出了一道裂缝，猪娘站到站前。
　　 “哪来的老太婆，她是你什么人？滚开。”鸡公岭吼道。
　　 “她是我女儿，几个小瘪三，臭乳末干的娃娃，再不滚走，老娘把你们的鸡鸡剁下喂猫。”猪娘双手握着镰刀，怒目圆睁，拉开架势，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那几个杂毛被突如其来的猪娘吓得怔了怔。
　　 “老娘的这把刀砍过狼，还怕你们这几个小杂毛，快滚蛋。”镰刀闪闪发光，猪娘就朝鸡公岭的胯下砍去，擒贼先擒王，杀鸡给猴看。
　　 鸡公岭扔下檀子，向后一退，躲过了这一招，那其余的几个混混儿见猪娘动真格的，扔下檀子，逃之夭夭，鸡公岭见大势不妙，也狼狈地逃走了。
　　 赵美丽被吓得缩成一团，在屋里哭哭啼啼的。猪娘敲了半天门，才慢吞吞地打开门，一脸的苍白，楚楚动人，难怪马狗子看上她了。猪娘又找来锤子和钳子把门修好了，说：“以后好好在家里，别没事儿到处惹臊。”
　　 赵美丽怯怯地点头，说：“谢谢姐。”
　　 猪娘恶狠狠地说：“别谢我，我们还有一笔账没清算了。”说罢了，连赵美丽看都不看一眼，又气愤愤地走了。
　　 自那以后，这赵美丽也确实老实多了，每天最多到河滩去逛逛，然后就是听音乐看书。
　　
　　 八
　　 猪娘一生除了种地，没有什么嗜好，酒烟不沾，饮料也不沾，龙王井的水甜着呢。这几天已近初夏，每年这个时候，也是她最幸福的时候，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空场地上，数着星星，望着月亮，怀念从前小时候的那些美好时光。有时，她在想，人活着到底为了啥？这个问题她想了千万回，人穷的时候，迫切需要钱，追求物质享受，可现在她依然没钱，不过手头的零花钱还是有的，可马狗子给了她那么多钱，反觉得那钱是多余的，她不需要，马狗子挣那么多钱，两腿一蹬，能带走半张吗？她又有点儿羡慕猴秃子，去了那边，没有了人间一点儿的烦忧，更不必三更半夜地敲她的门和窗子了。想着想着，她就用手中那把老莆扇扇风，扇出来的风清新，她会猛吸几口，里面像夹杂着后坡婆娘腿的花香，沁人心脾。
　　 那把老莆扇用了几十年了，边缘早已磨损坏了，泛出了毛边，她又用布重新缝了一遍，用起来顺手。想着想着，她叹了一口气，人这一生啊，身体好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