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一位亲人遭遇困顿，感叹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吧！而我的梦，不精彩！”听到这话，无端让人一颗心疼得阵阵发紧。生活原本如此，并不因你是否天性善良，是否人品宽厚而区分对待，该给的苦难，一样也免不掉。
　　 记得八八年初夏的某一天，爸爸回家后脸色不对，很惊讶地跟妈妈说：“知道吗？老叔被公安带走了！”妈妈也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谁不知他为人处事厚道？”爸爸口中的老叔，是我们家一个老乡，同姓，按辈分，我要叫爷爷，其实比爸爸大不过十岁，是我爸爸的同事兼挚友。爷爷为人宽厚善良，待人又极真诚，谁家遇到事儿，只要他知道，都会伸上一把手帮助，周边人对他都很尊敬。我上初一那年，父母因老家有急事需回去，正上学的我和弟弟，就被托付到爷爷家里。每天早上，爷爷都是弄好饭，再过来轻轻叫着我小名，说：“起来吃饭喽！”伴着收音机里“每周一歌”的优美旋律，我和弟弟吃饭，爷爷则在阳台摇摇摆摆锻炼身体。奶奶是列车员，有时候一走就是好几天，上班的小叔叔小姑姑要晚一会儿再吃。姐弟俩出门，门口总有爷爷探出的半个脑袋：“路上看好车哦！”有一天放学回来，爷爷拿出一双漂亮的凉鞋递到我脚边：“换上，看合适吗？”美滋滋地穿上，左照右照看不够。在爷爷家半个多月，姐弟俩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爷爷，也一直是我心中最尊敬最亲的人。可是，这样一个公认的人品修养都好的人，怎么会出事呢？原来，是爷爷曾与一位所谓朋友在家看过黄色录像带，那位不知为何犯了事，把这件事也说出来了。去爷爷家一查，发现两台大彩电，两台录放机，还有那盘录像带。这下罪名大了，这些设备，完全可以复制传播的啊！可其实，另一台彩电和录放机，是小姑姑下个月结婚的陪嫁。可是，谁听解释呢？
　　 我目瞪口呆，无论如何想不到，一向受人尊敬挥洒自如的爷爷，竟一夜之间沦为令人不齿的阶下囚，而且获罪的原因真是令人羞愤欲死。那一瞬间，十七岁的我，对成人世界初识的美好，猝不及防被摔得粉碎，而罪魁就是我心中一向稳重敦厚的亲人、长者。小姑姑靠在我家沙发一侧无助的哭泣，窈窕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我拉着她的手，不但不能安慰，反倒泪水滚滚而下……我不能接受一向黑白分明的世界里，突然掺杂进一团污浊。而此前所有人在我的天地里给予的，都是美好与光明啊！此后一段时间，爸爸忙碌起来，找律师，去看守所看望爷爷，办各种手续等等。而我心中，却始终不能原谅爷爷，因为他，我所初识的简单静谧的天地突然颠倒倾覆，我拒绝澄澈纯净的心湖杂入任何不洁之质。
　　 不久，判决书下来：劳教三年！单位处分也出来了，开除党籍，保留公职，人事关系由干部身份转为普通工人。公判那天，恰巧我和几位同学在另一同学家玩儿，吵吵嚷嚷中有人打开了电视，画面定格的瞬间，我忽然愣住：我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清晰的出现在眼前。爷爷低着头，神情憔悴，同几位罪犯一道，正接受审判。再不敢多看一眼，借口洗脸，我跑到厨房，关上门，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借“哗哗”的水声，我把压抑的哭声稍稍释放了一下——将熟未熟的年纪，这是一份不能承受的生命馈赠。没有人知道，那个阳光欢笑蹦跳的夏日午后，十七岁的我，心底肃冷如寒冬腊月。
　　 此后多年，爷爷一见到我，就忙忙低下头。我知道，我射向他的目光，不啻为一道冷箭，有怨恨、有委屈、有痛惜、有不忍，纷繁复杂、莫名其端。我也知道，这段经历，是爷爷的噩梦，可我恨他是这个梦的缔造者，连带着，他也将我的一段梦弄得支离破碎。
　　 几年过去，我恋爱了，结婚了。那时候，女方父母一般是不参加婚礼的，父母郑重托了爷爷和奶奶作为护送者。婚礼仪式上，我看着他端坐在那儿，忽然间百感交集：我已成人，已长大，已懂得了许多错误未必是真的错误，命运的判决未必是真的公平，而我对他的判决，更是不公。在司仪的礼赞声中，我向他，深深的鞠下躬去。我永远记得他每日呼我小名时眼神里包含得那份疼爱，我原谅他了，他永远是我心里那个可亲可敬的长者，我真的原谅他了。其实，我是原谅自己了啊！原谅了那个不肯走出真空玻璃梦的少女，悄悄的打破了那道晶莹剔透的禁锢，谁说这不是一次蜕变呢！
　　 酒宴上，我把酒杯高举，毕恭毕敬双手奉过去：“爷爷，请喝酒！”身材高大的爷爷，略略弯腰接过，不看我，转头对老公深深看过去：“好好待她！”一饮而尽。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水润，而我心底，早已濡湿一片。
　　 胸襟豁达豪放的苏轼曾在一首《西江月》里感叹：“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更曾在那首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里深沉吟哦：“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把人生比作一梦，并非消沉颓废，而是一种勘破后的潇洒与超脱。就连庄子，不也曾化蝶为梦，越渡沧海吗？
　　 人生如梦，你的梦连着我的梦，我的梦，承载着他的梦，有无数个精彩的交集，或不精彩的链接。如精彩，可尽情享受美好，若不精彩，何妨学学苏东坡，将樽酒洒在江心明月的倒影之中，脱却苦闷，从有限中玩味无限，让精神获得一份自由。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诸葛亮因着对人生有深刻透悟的理解，他的精神，早已超然物外，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了吧！而凡俗如我，能尽量把梦做得精彩一点，或在不精彩中，稍稍超脱逸然，也就不枉此生一梦了吧！
　　 七、幸福篇
　　 爸爸不慎脚骨断裂，几个月不能自如活动，理发这头等大事，就交给了老公。
　　 今年二月二恰逢周六，吃过饭，爷儿俩就在客厅里摆开了阵势。电推子嗡嗡作响，随之掉落一地花白碎屑。我的爸爸，老了！刚还平静微笑着的我，在乍然瞥见爸爸满头霜雪后，忽觉触目惊心，不忍直视。借口看花儿，我躲到了阳台上。喉间，忍不住的哽咽。
　　 春日煦暖的阳光，静静地投射进来，映照着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们，叶凝翠碧，蕊绽嫩黄，一派生机盎然。花儿也知报恩呀！它们各司其职，绿其绿粉其粉红其红白其白，尽心回馈着莳花者的精心呵护。爸爸爱花，阳台上密密麻麻摆满各式盆景，有时看到楼下被人遗弃的花儿，只要尚未完全枯死，他都要捡回来静心侍弄，且每每起死回生，再现旺盛的生命力。一度我怀疑爸爸是不是《秋翁遇仙记》里的秋翁化身。
　　 记得有一次我对着满目琳琅的姹紫嫣红，对爸爸说：“听说花养得好的人家，必会有个如花似玉，出类拔萃，才貌绝佳，举世无双，人见人爱的优秀女儿呢！”话没说完，自己已笑弯了腰。抬头却见爸爸一直若有所思的微笑点头，脸上并无丝毫调侃之意。收住笑，问爸爸：“你当真了？”爸爸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就是个好孩子！“瞬间沉默。我知道了，再平凡普通的女儿，即便渺小卑微如街头贩妇，路边走卒，在父亲眼里，也永远最美丽最可爱，是他的心头肉掌中宝，世间万事万物都无可替代。
　　 其实军人出身的爸爸，性情很是率直，脾气有些暴躁，亏得妈妈性情温和，每每以柔克刚。但急性子的爸爸却从未舍得打过我一下，反倒是小时候偶尔太过淘气，挨过妈妈的笤帚疙瘩。记得有一次老师要求下午带条麻袋，回家跟父母要。爸爸说：“咱家没麻袋，带条布袋吧，一样的。”说着把盛粮食的口袋倒出来递给我。我很不高兴，撅着嘴就是不接。爸爸什么也没说，把口袋放下走了。事后听妈妈讲，爸爸也有些生气：家里没有的东西，还非要不可，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
　　 比起弟弟，我真的有些任性。爸爸平日比较严肃，弟弟打小就怕他，我却不怕。有时耍赖向他口袋里掏零钱，爸爸非但不生气，反倒甘之如饴，任我掏个底儿朝天。上街，我不拉妈妈的手，倒是牵着爸爸的手走走停停。年轻的爸爸，走路犹如脚底生风，上楼梯从来都是一步迈两阶，却甘愿为了他的女儿放慢脚步，把时光拉长，静静享受与女儿相处的每时每刻。
　　 爸爸喜欢朗声大笑，至今若听到男子发自心底的朗朗笑声，总觉得亲切无比。一个男人，能释怀无忧的笑对一切，他的心胸，必是博大豁达的吧，如同我的爸爸。
　　 有一次，我在公厕门口被两个无良小伙子吓了一跳，爸爸恰好在旁看到。一瞬间，爸爸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一般，对这两人扑过去。俩家伙见势不妙，迅速落荒而逃。吓得我在身后大叫：“爸爸！爸爸！”至今还记得当时爸爸牙齿格格作响，眼睛里喷着愤怒的火焰，与我平日的爸爸，那么的不同。
　　 结婚前一日，我在书橱翻书，无意间翻出爸爸医院的体检报告单，诊断结果是冠心病。看日期，是一个月前，而父母对我却绝口未提。震惊之后是无比的心疼，爸爸！你只把阳光的明媚和春风的和暖给予我，却把风风雨雨独自一肩扛起，女儿已成年，要嫁人了，您还如呵护翼下的小鸟儿一般，不肯让我的天空有一丝阴霾。把自己关在房间，趴在床上哭的昏天黑地，我不信一向健康敏捷的爸爸能得心脏病，在我遇到不轨青年时迅如雷电怒若惊涛猛扑过去的爸爸，在我委屈流泪时打湿毛巾递过来温言相问的爸爸，在我刚参加工作查体时执意陪我去医院的爸爸（那次我是所有人中唯一家长陪同的一个，爸爸怕我抽血晕倒），在我心里，爸爸坚如磐石稳如泰山，我不信他会长病。良久，擦干泪，我把父母陪嫁的现金抽出一半，到父母房间递到爸爸手里，告诉他，我不要那么多，留下一半，给爸爸治病吧！爸爸眼里闪过泪光，或许，更多的是不舍吧！
　　 婚后儿子出生时，爸爸恰好在外地开会，等见到儿子时，儿子已满月。有了孙辈，爸爸好像又焕发了青春，对外孙儿的疼爱，甚至超过对我们。每每问及儿子：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回答永远是姥爷第一，连他的妈妈，都要屈居第二。那时，爸爸五十出头，乌黑的头发，利落的身形，同孩子玩起来，尽显调皮的孩子气，有时逗得我与妈妈在旁边偷偷相视而笑。
　　 什么时候，时光这可恨的盗贼，偷走了爸爸满头的乌发，偷走了他躯体的健壮，偷走了他双眸的明亮神采，却把自己的道道足迹留在他头上、脸上、身上、心底。只有那朗朗的笑声，依旧如前。
　　 眼角润湿中，忽听身后响动，回头见面貌一新的爸爸单拐撑地，慢慢来到阳台。迅速拭掉泪花，我若无其事扶他坐下，一点一点，替他清理粘在额角的碎发。白的、花白的、灰的……我的呼吸又不太听话的不顺畅起来，泫然欲泣中，突然好想把那颗饱经沧桑的花白头颅温柔地揽进怀里，告诉爸爸，我爱他！我一直爱他！此生，他和妈妈，永远是我心头最深的牵挂。然而，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努力调匀呼吸，轻轻问一句：“爸爸！我给你洗个头吧？”爸爸摇头：“不用，晚上你妈妈会替我洗的，你们只管忙去吧！放心就好。”声音里透着无限知足——只不过因为女儿一句贴心的话，至今他看向女儿的眼神，仍然是娇宠纵容的，好似我仍是不谙世事的那个女孩儿。
　　 因为有父母的这份宠，这份疼，无论何时何地何身，女儿都是骄矜持重的公主吧！即便尊贵如国王，在他的女儿面前，也不过是一个被亲情包绕的父亲。会为女儿生病而担忧，为女儿执拗于一件事儿着急，或为女儿交的男友有小小缺点而焦虑万分。公主，才是世界上最尊贵的身份啊，国王都要向她低头的。而我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一样是含在老蚌口中的珍珠。即便前身不过是一粒沙子，却日夜被他们爱的羊水浸润包围，层层以爱为釉镀珞，每次辗转，都把他最柔软的部分硌得生疼，却从不曾舍得吐掉，在老蚌心里，女儿们永远是那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啊！我有什么理由不爱自己呢？因为我爱他们！若有来生，爸爸！我还要做你的女儿，只为再次把这份扯不断、拉不开、忘不掉的亲缘续起，让这浓于水，透入骨、渗入髓的爱，一直一直绵延……
　　 爱您，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