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葛菊发火，陈文闭了嘴巴。
　　 格子间一时静寂，两个人这才听到原来餐厅还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在响，是一首萨克斯管，但怎么听，也听不出宁静致远的味道了。
　　
　　 四、
　　
　　 陈文钻进一家油渍满目的小酒馆，一瓶接一瓶往肚子里猛灌啤酒，只为弄清一个问题：葛菊心里还有没有他？
　　 思绪如一粒粒气泡，一点点漫溯，再挂杯。
　　 陈文忘不了在县城的那段时光，平静又不失浪漫。那时，他们租住在县城。早上一起出门，陈文骑摩托车把葛菊捎到广告店，再去市郊的4S店。葛菊下班迟，陈文就先回来做饭，等葛菊推开门，热腾腾香喷喷的三菜一汤已经端上了桌。有时，陈文到广告店接她，一起回乡下吃饭。乡下是丘陵地带，水泥路蜿蜒起伏，一旁的稻田、水塘和村庄，都浸在落日的余辉里，呈现出古朴悠远的韵致。葛菊侧坐在车后，嘴里吃着陈文买的乌梅，说着这一天的琐碎。偶尔拈一颗，手臂绕过陈文的脖颈，塞到陈文的嘴里。陈文含了乌梅，心一下子就汪在了蜜汁里。逢到秋收，陈文和葛菊就会请一天假，回乡下帮着抢收抢种。他们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掰玉米。葛菊换上高中时扔下的白底蓝花的外套，戴上草帽，腰间系一条青灰色粗布围裙，那样子真和村姑没什么两样。陈文喜欢看她掩映在色彩斑驳的玉米杆儿中，在陈文的眼里，她就是一个饱满的成熟的玉米棒子，灿灿的，周身散发着谷物的香甜。掰到一起时，陈文会像掰玉米那样掰住葛菊肩膀，猛可地在葛菊脸上亲一口，惊得葛菊一面嗔怒一面慌慌地拿眼睛瞅前面的母亲。更多的时候，陈文会掏出手机来给葛菊拍照片，然后一一晒在空间里。掰完几亩地的玉米，用板车拉回来，小丘一样堆在晒场，往往天就黑了。陈文腰酸背疼，冲完澡吃完饭，往床上一倒就想睡觉。可半夜里，葛菊会悄悄拧开门，一声不响地钻进被子里……完事了，陈文揶揄她，一天玉米掰下来，还不显得累哦！葛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看不出我是在犒赏你呀？
　　 感觉那时候，葛菊心里是爱他的。
　　 陈文一仰脖子，咕咚喝干了一杯，似乎给那段快乐时光在饯行。
　　 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总体来说，是在葛菊进了“川流”公司之后。具体到哪一天哪一件事，陈文已无从回忆。但陈文有感觉，感觉葛菊变匆忙了，尤其是升了助理。早上走得早，晚上睡得也早。曾经上班前的吻别，下班回来的拥抱，饭后挽着胳膊逛夜市……诸多浪漫都被这种匆忙而忽略掉。匆忙中，莫名的争执多起来。几次争执后，连葛菊活泼媚人的微笑也变得少之又少。“川流”公司就像一具大油烟机，一点点地吸走了葛菊身上的热力。
　　 或者说，葛菊身上的热情转移了。是转移给了工作，还是转移给了那个李总？陈文的心时常在这两者之间奔波，憔悴不堪。他当然希望是工作，但每每这样想的时候，那个李总黏糊糊的眼神就跳出来，让他生出像做恶梦那样的气喘和心慌。
　　 现在，这个问题显然有了答案。
　　 陈文不死心，他努力想为自己找回点什么。他说服自己，伞下这一幕，葛菊是在应付李总，在人檐下嘛，是身不由己，是被迫的……
　　 可葛菊却分明踮起了脚！
　　 陈文又倒了个满杯，将酒瓶重重地撴在桌上，惊得旁边桌子的一个女人扭头看向这边。
　　 陈文也瞥了那个女人一眼。目光触到女人脸庞的一刹那，陈文一惊，差一点喊出来，孙心茹？一样盘起的头发，一样尖削的下巴……但鼻子太肉，不是她。其实真正促使陈文否定的，是这个路边的小酒馆，孙心茹怎么会到这样的小地方吃饭呢？孙心茹的家境很好，父亲经商，叔叔是江北那个城市的副市长。孙心茹在校一直追着陈文，经常请一些同学去大饭店吃饭，去上岛喝咖啡，都是为了找理由见他。陈文家里人很赞成，两个人要是成了，哥哥调到城里结束跟嫂子的两地分居就不成问题，另外，陈文结婚房子都不用买。孙心茹粘着陈文，可陈文对她感觉一般，缺少一把火。结果葛菊把他身上这把火给点燃了。
　　 再看一眼，就更不像孙心茹了。他在心里笑自己，怎么会把这个女人看成了孙心茹？
　　 女人被陈文看得有点发怵，划了几筷子饭，作速离开了酒店。
　　 外面的雨下大了，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地响。
　　 这时候，葛菊在哪里用餐呢？肯定比这个酒店气派许多。是“川流”公司请别人，还是别人请他们？葛菊和李总肯定挨着坐在一起，这回，李总黏糊糊的眼神可以死死粘在葛菊脸上了，不仅如此，起坐之间，肢体上还会自然接触到一块，甚至在葛菊喝不掉的酒杯上，还会无耻地粘上他的嘴唇……
　　 陈文痛苦地联想着。他抱起了一整瓶，仰脖子喝起来，任凭酒液溢出他的嘴角，流进他的脖子里。他想浇灭这样的痛苦，非但不能，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恼怒。葛菊的异情一直都在瞒着他，一层窗户纸，在陈文数次的怀疑面前，她总是竭力辩驳，就拿她加夜班那一次，情况再明显不过了，陈文去的时候，只是没踩到那个时间点罢了，她却表现出万分委屈的样子。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五、
　　
　　 那是三月的一个周五，葛菊来电话说晚上单位要加班，一个策划方案急等着赶出来，迟点回去。
　　 陈文“哦”了一声，心里打起鼓来。刚开春，各行生意都处在淡季，怎么会加班呢？越想，越觉得里面有点异样。独自潦草吃过晚饭，坐卧不宁，连央视5套直播的意甲联赛也没了兴趣。在时间的浸泡下，心里的异样感像馒头那样急速膨胀，他干脆骑上摩托，前往“川流”公司。别人要问，就说来陪陪葛菊。讲起来男人陪女友加班，实属恩爱有加，天经地义。一楼的秃顶门卫听了，就十分赞许地点头，然后客气地放他进去，告诉他，葛菊在三楼助理办公室。
　　 大楼内静悄悄的，唯有三楼助理办公室亮着灯。门敞开着，陈文直接跨了进去。葛菊确实在电脑前手指敲击着键盘忙碌，但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男人指着电脑屏幕，跟葛菊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脑袋几乎是挨在了一块儿。这要是在盛夏穿得少，一低头，岂不是满园春色尽收眼底？两个人发现有人进来，都扭转头，足足定格了五秒钟。陈文再一次看到了李总那张背头荞麦色窄长的脸，不同的是，曾经一双笑意满盈的眼睛，现在则是诧异与冷傲并蓄。陈文主动介绍自己，我是葛菊的男朋友，听说葛菊加班，我过来陪陪她。介绍中，他看到葛菊把涨红的脸扭回到了屏幕上。哦。李总知会地点了点头，继续跟葛菊说电脑上的事，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明显空了出来，思路好像也受到了影响，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陈文并不客气，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抬头转脖子的，浏览起办公室内的空间陈设来。
　　 坐不到十分钟，就听李总说了声明天再来修改，随后直起身，竟自离开房间。葛菊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收拾完了，又一声不吭地往外走。陈文知道葛菊在生他的气。待葛菊坐上陈文的摩托车，陈文隐约听到身后李总在训斥那个秃头保安。
　　 车子走了一段，葛菊才发作。问陈文来单位干什么？陈文说来陪她。葛菊叫喊起来，你是来陪我吗？怎么你也学会虚伪了，你陪我是假，你是不放心我。你看到了吧，看到了我在做什么了吧，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吗？陈文突然也有了火气，我看到了这样的夜里，办公室只有你们俩。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晚上你们俩单独去做？“川流”公司其他人呢，死光啦？！葛菊听了，气得不行，她揪住陈文的衣领让他停车，陈文不停，摩托车跟随着葛菊的撕扯在路上走起了S形，后面一辆小车子呼啸而过，抛来一句：找死啊！
　　 ……
　　 真会演戏！
　　 葛菊来信息了：半个小时以后回来，下楼梯口等我。
　　 小区老旧，楼道没有灯，葛菊晚归都要陈文下来迎她。在陈文眼里，这似乎又是一次像模像样的表演。
　　 陈文没有回信息。
　　 但他还是停止了狂饮。他要回家，等候着葛菊，今天下班的那一幕系他亲眼所见，不再是自己的主观臆断，这一回，看她葛菊还能说什么？
　　
　　 六、
　　 一辆黑色奥迪车徐徐驶进小区，斜斜的雨丝在前照灯的光束里，雪白得如同一根根鱼刺。陈文离开窗户回到沙发，听得高跟鞋的声音在楼道里渐渐清晰起来。
　　 怎么不下去接我？葛菊进门就埋怨陈文。
　　 陈文“嗤”了一声，嘴角咧出一丝苦涩。
　　 接你？你一出公司大门就有人追出来给你打伞，一边还有奥迪车在等着……你需要我接你吗？
　　 葛菊十分惊诧，怎么，你下午去“川流”公司啦？
　　 去了。我特意带上雨衣去接你……陈文吁了一口气，可是我表错了情，有人比我更加及时。
　　 你是说李总吧，他帮我打了一下伞，没什么呀？
　　 没什么？对，是没什么，后来两个人在伞下搂搂抱抱，还深情热吻，更没什么！没什么！！
　　 陈文挥动手臂，像在发表一场激越的演讲。
　　 葛菊一时被说蒙了。
　　 我们在伞下搂搂抱抱？热吻？你到底在说什么？
　　 装糊涂是吧。陈文“哼”了一声，预料到葛菊会这样回答一样，我告诉你一个细节，当时，你在伞下还踮起了脚……
　　 葛菊被吓住一般瞪了眼睛，默然地眨巴，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张嘴刚要说出来，但血液占了先机，早一步冲上了葛菊的脸，操控了另一种情绪。她闭上嘴巴，把话生生地给咽了回去。随即眯起眼睛，目光却像从另一世界而来，变得冷飕飕的，原来你根本不是去接我，你仍然是不放心我，拿送雨衣作为理由去跟踪我。好啊！好啊！
　　 她不愿再说下去，直接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一会儿，门呼啦被拉开，枕头和空调被相继从里面扔了出来。
　　 陈文依然不动地坐在那里，嘴角露出轻蔑的表情，在他看来，刚才葛菊的激烈反应，无非是隐情被揭穿之后的羞恼而已。以前一次次争吵完，陈文都会生出一种怜惜，这一怜惜促使他厚着脸皮去哄她，自轻自贱加上自虐，直到实现“夫妻无隔夜仇”。今晚，他却没有了这种怜惜。他的怜惜，像枝头上最后的花朵，被今天的风雨彻底给吹落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事已至此，说明李总是很喜欢葛菊的。至少从逻辑上说是这样。李总不仅喜欢葛菊，还凭借自身优势，把葛菊从陈文身边给拽了过去，落得陈文现在徒有虚名。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李总的手机。——陈文在家代葛菊接过李总的来电，他早就记下了。
　　 你喜欢葛菊吧？
　　 喜欢啊!李总并不诧异，好像早料到他会来这个电话。
　　 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有什么资格去喜欢她？陈文吼了一嗓子。
　　 对方却很平静，我有喜欢任何人的权利。
　　 李总的话，像一枚蛋黄，噎住了陈文。陈文只得放弃纠缠，换一个话题。
　　 那么，葛菊喜欢你吗？
　　 这……你得问她喽!
　　 陈文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背头握了手机在摇头晃脑，其表情是轻慢的，没有一点对感情事情上该有的郑重其事。对待葛菊，这个李总就是一个爱收藏古董的商人，赏玩而已，其实毫无真情可言。但葛菊并不知道，活脱脱傻B一个。
　　 门再一次被猛然拉开，葛菊冲到陈文跟前，一把伸手夺下手机，掐断通话。
　　 你竟然打电话给李总，你不嫌丢人啊？
　　 通话就此中断，但已经足够了，李总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他们俩有情有义，证明了伞下的热吻原来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现在，葛菊又冲出来，再次证明她在这件事上是心虚的，她一直在屋内关注着陈文的动静。听出陈文在跟李总通话，立即出来阻止。她说陈文在丢人，那么李总跟她上演的激情不丢人？但她只字不怨李总。她对李总是袒护的，紧张的，恰恰是这一点，让陈文最受不了。就像他受不了葛菊在伞下踮起脚一样。
　　 爱情是命短的，尤其在地位和金钱面前！
　　 无需再辩驳了。
　　 陈文最后抛给葛菊一句话：明天，要么你辞职，要么我们分手！
　　
　　 七、
　　
　　 陈文的通牒奏效了。
　　 翌日下午，陈文收到了葛菊的短信，只有四个字：已经辞职!
　　 陈文悬空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他欢喜异常，像当初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我和李总之间，葛菊选择了我，葛菊还是爱我的。陈文感动得要流泪了。他提前下了班，经过菜市，买了葛菊爱吃的菜，盘算着回去竹笋烧肉，醋熘带鱼，地瓜炒猪肝……哦，还得买一瓶张裕葡萄酒，今晚，他要跟葛菊好好饮上几杯，犒赏她的抉择，为回归的爱情接风。
　　 进了家，葛菊并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像早晨两个人默默走出去的样子。但陈文很快发现了异样：堂间的方桌上，摆放着一封信。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纸质上留信？这么想着，一股异样的不祥的气息，在屋子里突然弥散开。他赶忙丢下手中的大小塑料袋，打开了那个白色信封——
　　
　　 陈文：
　　 下午，我去“川流”公司辞了职。我知道不辞职，任何解释，恐怕都苍白无力。——尽管，我舍不得辞掉这份工作。
　　 我对李总，只是下属对上级的尊重，不瞒你说，李总很喜欢我，还向我表白过，但我拒绝了他，因为我心里有你。在“川流”公司这一年，我没有做过任何有负于我们感情的事情，没有。
　　 你说你亲眼看见了我和李总在伞下搂抱，热吻，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天风大，李总弯腰准备拉车门时，我的头发让伞骨子上的铁丝给绊住了。那是一把旧伞，是李总临时从保安室拿的。我疼得叫了一声，他转身赶紧伸手给我解。我怕头发再次被拽疼，就踮起脚，双手握住发根……
　　 昨晚想告诉你的，但看你那个样子，让我想起你一次又一次地怀疑，突然就不想说了。你那么激动，即便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自从我进了“川流”，你的疑心让人受不了，开会时你打来电话，会上的人都不说话了，看着我，当时我多么希望他们能继续讲话，好让你知道我在开会，我急得都要哭了；每一次在外面应酬，都想早点回家，饭后，同事们去逛夜市去KTV唱歌，我却要找理由拒绝，因为弄晚了，不定你又要怎么想；回到家也不安宁，你要查三问四，连化个妆穿一件衣服，你都要投来质疑的目光……
　　 好累。
　　 就此分手吧！
　　 ……
　　
　　 陈文泥塑木雕般呆立着，两张信纸乘机从手指间滑走，黄叶一样悄然落下。他突然苏醒了，奔下楼，将摩托车骑成了一阵风。行至街口，他不得不戛然停下，——街上，车流如织，他该向左还是向右。他想到了几个地方，乡下，县城，但他很快意识到，在那些熟悉的地方，肯定找不到葛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