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意坐在一株古松下，意兴阑珊。抬眼西望，半天的夕阳铺铺展展，把远山和树梢儿都洇得红透了。这夕阳，红尽管是红的，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杨如意如此感慨。
　　 如果能够买到下午的车票，杨如意此刻应该是在返程的火车上。可车票在有些时段是相当紧俏的东西，不是你随时想买就能买到的。这样也好，她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好好看看这座承载过她青春的足迹和记忆的园子了。
　　 不过，杨如意很快就后悔此次行程了，故地重游竟是一件令人相当伤感的事。旧地依然，斯人杳杳，看进眼里的，再怎么姹紫嫣红，也都索然无味了。却又不单单是索然无味，往事趁机不约而至，在她心头弥漫成一片野草，七枝八叉的疯长。它们显然是带着钩长着刺儿的，不时没深没浅的冒出来，这儿扎你一下，那儿刺你一下，都是痛。这样，园子还没转多少，人便已经有了遍体鳞伤的症状，胳膊腿儿，心、肝、肺……似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
　　 杨如意只好坐下来，她需要调整一下。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享受目前的这种疼痛和迷失，可她又不敢任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在那个伤疤被记忆撕扯的血肉模糊之前，她必须打住。
　　 于是，她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她开始看景儿，当然也看人。她看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天南海北的过来，跟着导游从隆恩殿到方城到明楼的一路转悠，听导游讲一些真的假的辨不清真假的历史或传说。人们一边听，一边举着相机，对着天地，对着牌楼和石像生，对着青松和远山，对着他们选中的任何事物，频频摁动着快门。他们的手指是忙碌的，眼睛是忙碌的，大脑是忙碌的，脚步也是忙碌的。能够这样全身心的投入进去，真好！杨如意不由羡慕他们。
　　 山，眼看着夕阳贴自己越来越近，大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随即漫不经心的抖索了两下肩膀，就把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们又不知抖落到哪去了。然后，这儿不再是景点儿，慢慢还原了一座陵墓应该有的那些气象。各种阴冷和苍凉，开始随着暮色漫溢过来。宝顶之下，那个古老的灵魂似乎苏醒了，呼吸间带着腐朽了的棺木和泥土的味道。
　　 拍掉裤子上的泥土和草末，再安抚一下手臂上那层细细麻麻的鸡皮疙瘩，杨如意决定离开了。
　　 “会议结束了吧，还在山里吗？”短信铃声就在此时响起，那是出来开会前不久才得到的一个号码。想到那个号码的主人，那个当年陪自己到此一游的高磊，杨如意心跳的节奏明显加快了，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来。
　　 “是的，赶明天上午的火车。”杨如意回道。
　　 “不多待一两天吗？”又是短信舒缓的旋律。
　　 “哪儿能呢，俺家妞妞太调皮，估计她爸爸早就招架不住了。”
　　 “真乃贤妻良母也。”高磊的语气明显有些酸溜溜的。
　　 “那当然，在其位谋其政，本人是很讲究职业操守的。”杨如意如此调侃自己。
　　 “好吧，我承认自己有些嫉妒了，换一个话题，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泰陵陪皇上他老人家看夕阳。”杨如意随即回首，不远处，高大的宝顶竟已显了些黑苍苍的轮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暮霭已经开始蚕食着它，那抹细碎的残阳，连顶上的松树都照不完全了。
　　 阳光走了，黑夜来了，黑夜走了，阳光又来，多么无止无休的轮回。而那些躺在地下的，却要永远那么躺着了，即便成了尘化了土，依然保持躺着的姿态，想一想也怪没意思的。可它们也都鲜活过，也曾掏心掏肺的爱过吧。这样想时，几抹闲愁便应景而生，雍正皇帝的那首《仲秋有怀》刺一般横在了杨如意的心头。
　　 “现在就陪你同看，可好？”这个回复让杨如意倏然一惊，恍惚间，她竟把盘桓在心头的那句诗发送出去了。她于是有些气恼，瞪着自己摁发送键的那根手指，责怪起它的多事来。
　　 桂花香好不同看！
　　 桂花香好不同看！
　　 杨如意又把那句话狠狠咀嚼了两遍，等把那七个字连骨头带渣儿全咽下去了，才打起精神开玩笑道“好呀，驾起你的筋斗云过来吧。”
　　 踏出泰陵的霎那，杨如意蓦然发觉，夕阳消失了，山川消失了，天地也骤然消失了。只剩下一辆车，孤零零的在那泊着；一个人，清淡孑然，倚车而立，风尘仆仆的样子。
　　 这个场景似乎让杨如意受了刺激，她的脚步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又踉跄了一下。她脑海中开始嗡嗡作响，喉咙被卡住了一般，竟连呼吸也感到有些困难。她挣扎着，试图稳住自己，她想对那个人淡淡微笑、平静问好，如同她在脑海中预演过千万次的重逢那样。可是，她做不到。她只好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任由自己站在那儿，呆呆得。
　　 哦，高磊，这个她恨了这么多年也惦念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高磊朝她走过来了，高磊在对她微笑，高磊向她问了什么，好像她也答了，然后她上了高磊的车……一切的存在都很模糊，杨如意仿佛不经意间跌进一个白日梦里。
　　 等杨如意稍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是在一家咖啡馆里。那是小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馆，他们七弯八绕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店面并不大，装潢也显粗糙，但却起了一个很耐捉摸的店名“研磨时光”，就冲这名字，他们决定进去坐坐。
　　 店内的灯光很昏暗，不是略显朦胧的那种城市格调，只是昏暗，昏暗中透着几分暧昧。就连吧台那个女孩子看人时的眼神，也噙着看穿了什么似的暧昧，至少杨如意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当杨如意一碰到那个女孩子的目光，就下意识的躲闪了一下。
　　 不过，杨如意显然对自己这种做贼心虚似的反应颇为不满，于是开始嘲笑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之于彼此都是陌生的，又有什么可担心有什么可躲闪的呢。继而另一个声音又立马蹦出来批判：喝个咖啡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便是在自家的地盘上，也没有可怕可避讳的啊……
　　 杨如意一会儿嘲笑自己过分敏感，一会儿又为自己的敏感自我解嘲，之后再对自己的自我解嘲加以奚落和嘲笑……从见到高磊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这样颠三倒四，溃不成军了。
　　 杨如意在那儿胡思乱想的功夫，咖啡馆里的音乐已经从那首轻快的《茉莉花》变成了《回家》。顺子的歌声缭绕在这一片昏暗中，被撕裂了一般，音符从一团暗影到另一团暗影间跃动，竟也给人颠三倒四溃不成军的感觉。
　　 到此刻为止，杨如意还没和高磊说上几句话，他们都沉默着。两个人的目光时而接触一下，那眸子中的内容想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只是在对方身上匆匆逗留一下，就倏的闪开了。杨如意第一次知道，原来目光也是有重量的，重到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抬头，她担心自己会融化在那道水波里，从此再也出不来，也不愿意再出来了。
　　 杨如意作了胆小鬼。她垂着头，不住手的搅拌眼前那团黑乎乎的液体，正着几圈然后反着几圈，很淡定很着迷的样子。可是，那把咖啡匙分明微颤着，手心也是潮湿的。她不由暗嗤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如此上不了台面。论道理，应该是高磊对不起自己，不敢直视自己才是。可她的心明显不肯听从她调度，它们才不管什么道理。这让杨如意感觉很崩溃，筋疲力尽，实在是筋疲力尽。
　　 高磊的目光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让他魂牵梦系许多年的女人。看着她欲语还休，看着她故作淡定，高磊的心头是满满的怜惜。他渴望伸出手，去抚平她眉头，去碰触她纠结的双唇。他希望，时光能在此刻定格，他从此可以永远看着她，陪着她。高磊的心因这些渴望而疼痛，疼痛的有些酸有些胀。他的怀抱从未感觉过如此的空落和饥渴。可是，他只能任凭自己的心蠢蠢欲动，纷乱的叫嚣。
　　 她一点儿没变，还是改不了当年的毛病，一紧张就爱使劲咬嘴唇。高磊这样想着，一句话就已比自己的思维更快的速度飞了出来，“小姑娘，你想变成三瓣嘴吗？”。
　　 “小姑娘，你想变成三瓣嘴吗？”这句当年情人之间的耳边密语，而今无疑成了压垮杨如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刻意的伪装轰然破碎，她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下去，杨如意哭了。
　　 杨如意已经很多年不哭了，她一度怀疑自己已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杨如意其实是希望自己哭一哭的，她觉得有眼泪的女人才是鲜活的。为此，她曾经在眼角涂上水滴来启发自己的泪腺，甚至在眼睛上涂过辣椒粉，痛是痛了，可她的眼睛却是干涸的，她的眼泪似乎在高磊不告而别的时候就已经流尽了。
　　 现在，杨如意却孩子般旁若无人的哭着。那种磅礴宣泄的快感，以及积压心头多年的委屈和不满，还有那点儿隐秘的渴望和思念，如今一并都在眼泪里了。
　　 我还不明白
　　 为什麽你离开了我
　　 没有你的电话
　　 没有一封信
　　 我每天晚上在这里
　　 那里也不想去
　　 可是我好爱你
　　 我觉得我会离不开你
　　 可惜我丢了你
　　 慢慢我的眼泪流下来……
　　 这曲《回家》确乎是明白杨如意的眼泪的，现在与她的哭声彼此唱和着，是温情的抚慰，了然的共鸣，却又充满无奈和苍凉。
　　 高磊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两个人终于可以平静的交流，已经是离开咖啡馆之后的事了。这时候，他们一团乱麻样的思绪已经得以疏理，见面之初的慌乱和激动，也渐渐被他们消化得差不多了。那曾经流淌在血液中的熟悉，以及被时间衍生出来的陌生，也被他们心照不宣的做了平衡，起初还缚手缚脚有些放不开的姿态消失了，他们之间似乎重新获得了某种默契，心中含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淡淡喜悦。
　　 此刻，他们正沿着小城的街道漫步。小城真的很小，横着竖着总共那么几条街，连半个棋盘的规模都够不上。这儿的人们显然没有夜生活的习惯，九点钟不到，街上已经人迹稀疏了。只有街灯朦胧着那张职业化的脸，不断地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又变短，变短又拉长。
　　 “要过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要是已经离开了怎么办？”杨如意略带责备地说。
　　 “我就是想证实一下，老天爷是不是吝啬到底了，连再见一面的缘分也不肯给我们。”高磊略带执拗的哑声道。
　　 “缘分”这个词显然是让他们受过伤的，于是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再次沉默了。
　　 谢天谢地，老天爷终究还是有几分慈悲的，高磊心中感激道。
　　 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杨如意心中叹道。
　　 他们就这样相伴无声的走着，两个影子被街灯拉的忽远忽近。后来，一只影子迟疑着去牵另一只影子的手，另一只影子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吓着了一样，手一甩躲开了。片刻之后，便有粗嘎的男声响起“牵一下手也不可以吗？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想牵着你的手再走一回，像当年咱们看完夜场电影回学校时那样。”
　　 “当年”无疑是一个具有魔力的词汇，杨如意不得不向它屈服了。她缓声说“我只是害怕，握住了，就不舍得松开了。”杨如意原本需要矜持一些的，可她决定暂时随了自己的心，任它去说出不合体统的话。说话间，她已悄悄把手伸向高磊。高磊感激而珍爱地握住了，轻轻的，继而紧紧的。
　　 “执子之手，真好！”高磊的感慨里散发着五味陈杂的味道，“与子偕老”已经是他给不起的誓言。
　　 “它们曾经多么熟悉啊，熟悉到了解彼此掌心里的每一道纹络，可它们终将选择彼此忘记。”杨如意多愁善感的想。
　　 “吉祥三宝”的歌声原本再熟悉不过了，此时此地响起，却着实让杨如意有些心慌意乱。她的手随之一抖，便从高磊的大手里滑了出来，开始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找手机。正如她所料，是老公的号码。她表情复杂的瞥向高磊一眼，高磊意识到什么，一言不发的别过脸，迈开长腿和杨如意拉开了点儿距离。
　　 杨如意深吸一口气，待自己呼吸平顺了，面部表情也感觉自然了，才按下接听键。手机中立刻传出妞妞清脆甜美的娃娃音，杨如意的脸上不自觉间便挂满了笑容，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
　　 “妈妈，你在哪儿，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妞妞看来有些不高兴了。
　　 “妈妈在宾馆呢，刚才上洗手间了。”杨如意答着，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略显萧索的身影，才继续道“宝贝，天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妞妞想妈妈了，想得都睡不着。”妞妞在那头儿撒着娇，杨如意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嘟着小嘴儿的可爱模样。
　　 “宝贝，妈妈也想妞妞哦。乖乖睡觉，睡醒了妈妈就到妞妞身边了。”杨如意耐心的哄着孩子。
　　 “哈哈，妈妈，爸爸羞羞，爸爸说他也想妈妈了，哈哈，妈妈，爸爸坏，爸爸咯吱我了……”接下来，是妞妞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杨如意心头一震，不禁失神了。
　　 “夜凉了，咱回吧。”高磊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回来，神色黯然道。言罢，便去拉杨如意的手。杨如意的手却仿佛被妞妞给施了魔法，僵硬着，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宾馆里比外面要暖和多了。房间内有两张单人床，两把圈椅，圈椅前面摆一张精致的藤制圆几，普通标准间的配置。不知服务员摆放时是因为粗心，还是出于什么考虑，一张圈椅紧挨着另一张，肩挨肩亲密的并排着。当两个人微侧着脸说话时，一个人口中的热气就会毫无保留的扑到另一个人的脸上，他们彼此呼吸缠绕着呼吸，目光自然是无处遁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