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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村油画(散文)


作者:李新文 童生,522.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203发表时间:2016-05-06 21:33:20


   听到喊声,腰系围裙手捅袖笼的女人,赶紧去拿篾箩,然后摆在机桶旁的禾茬上,摆成一长溜。女人捏着抓耙去掠草屑,还将泥巴杂质以及一些昆虫捡出来。该死的虫子却不肯走,满桶乱爬,看得心里发毛。而手,碰到谷子痒痒的。一抓,起了不少风砣。季节不等人,管不了这些,女人赶紧用撮箕装,用手扒,只恨没多长几只手。箩筐敞开着,敞成一个个口字,满含着渴望。女人端着盛满谷粒的撮箕,靠近筐沿轻轻一掀。只一下,便流入筐内,谷粒挨挨挤挤,一片欢乐。接连几撮,便满了,沉甸甸的了。女人抹了把汗,尖着嗓子喊:挑谷呐——!汉子拿了扁担,挽了棕绳,腰一弯,身一挺,起。穿过阳光,走上田埂,一路悠悠地晃,果然有一种飘的感觉。谷粒装在筐内,感觉十分舒坦,也找到了一个季节行走的方向。
   箩筐和谷子晒在地坪里,麻雀便来啄食。不知怎么,一只小家伙跳到筐沿上,半闭着眼,打盹。大概在享受着篾箩的清香。
   这清香,也迷醉了一个个婚嫁日子。那时候,梅溪沿岸娶媳妇嫁女是兴用篾箩装一担担物品的。每逢这样的日子,村人总提前从供销社买瓶谷酒请竹爹打行担。山上的竹子却是封着的,不准砍,倘若被李四海逮住了,不挂牌游行下地罚跪才怪。所以只能偷,摸黑偷。老头儿也只能躲在灰屋里编。而婚娶那天,村子里总能如期挑出一担担崭新的篾箩在田埂上晃。这一壮景,让李四海好不失落,气得眼睛发绿。
   篾匠竹爹干活时,爱跟人讲古,讲笑话,且话说夹舌头。但因识字少,那“古”全是听来的,所以很多发音跑了调儿。那次,讲《罗通扫北》里一段精彩的情节,却说成了“罗通歪(威)风柄柄(凛凛),色(杀)气腾腾,一美(马)当先,与厄(欧)阳晃大断(战)三十回合,百(不)分胜负”。最后拿了那把篾尺,在凳上一啪,说“娘买匹的,带劲!”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他却不笑,干活儿。但有时也臭人,教你挂不住脸。一次,他给上畈一户人家做活。午饭时,那婆娘喊她女儿总婊子来婊子去,听得人心烦。桌上,婆娘喊,婊子帮我盛饭,那被唤的女儿碗一接,立马盛饭。篾匠扒完一碗,一吐一个字——婊子也帮我盛碗饭。婆娘一听火了,大嚷:你怎么也喊婊子?放下碗,老头儿脸一黑,回敬:你女儿不是姓婊名子么?这一反问,让那婆娘刹地胀红了脸,哭笑不得。
   婆娘怄了气,便去告阴状。这还了得!咣当一响,一只酒杯砸在地上,粉碎。李四海一脚踹开门时,篾匠正躲在灰屋偷着给别人赶盛嫁妆的活。心一惊,指头给篾片划破了,血,汩汩地冒。狗日的竹鳖,你敢偷着打篾箩,老子整死你。篾匠一听,觉得完了。那晚,果然被几个李四海一般心狠的人五花大绑,在屋场上下挂牌游行,一双双拳头举得像森林。那个把女儿唤作婊子的婆娘,泼天泼地大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箅老几?又不屙泡屎照照影子,老娘、老娘、老娘……随即,一阵风奔到田里,抠了泡烂泥,胡乱搭在篾匠的脸上,一塌糊涂。然而,仍不解恨,又将一汪绿荫荫的鼻涕使劲吐出,啪的一声,溅在老头儿的鼻梁上,兀自地流。
   李四海显了威,解了气,坐在桌前继续喝酒。酒兴很浓时,一条身影摇摇晃晃挪到水塅边。溪水淙淙,月色透明。篾匠泪眼汪汪,喃喃自语:李四海你不给人家一点儿活路,猪狗不如哇。瞎子啊,其实你不想死,想死的是我,等着,兄弟来给你做伴啦……字字滴血,句句溅泪,似要把一世的苦愁诉与这一湾的溪水和一垄的月色。当他被人救起后,半晌,竟说了句怵目惊心的话——老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都不怕了。
   人一无畏,便什么都不怕。李四海再次碰见老头儿,他正在地坪里用刀破篾,那刀闪着一绺绺的寒光,发着一路呼啸。队长赶紧往回走,怕一刀把自己给剁了。其实,一刀砍了也好,至少也让他尝一下死的滋味,兴许还能改变别的什么。
   我也不想死。那年突然患了肾炎,全身蔫耷耷的,感觉天斜了,地也斜了,满世界都斜了。死神一步步在逼近。篾匠竹爹一瞄,慌了。立马把我抱入一只篾箩,同父亲飞也似的将我抬往岳州。那夜,月光很好。谷物正在金黄,吐着一垄的香气。茫然中,依稀听见竹林在风里喧响,听见身下的篾箩在均匀地呼吸以及稻谷发出的欢笑。是的,那夜我被一只篾箩抬着,穿越月光和谷物,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死亡的气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我看见老头儿在溪边冲洗那只曾抬过我的篾箩。便想,大概是想冲掉一些晦气吧。这才知道,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三、连杖
   连杖是穿过正午的阳光与漫天的蝉鸣进入夏天的。
   这种进入,与阳光、溪水、农人以及作物一道,成了季节的课题。
   长长的竹把儿套在转动的竹板筒里,能挥洒一身的激情和生命的节奏。太阳底下,高高的影儿往黄豆秆上一扑,叭啦一响,震得日头摇摇晃晃,汗水直冒。
   太阳一出来,满世界一片贼亮。六月六,晒红绿。其实村庄里的地坪上、晒簟里,晒着的不止红红绿绿的衣服,还有比衣服更重要的黄豆、绿豆秆儿。一个地坪,有这么多东西铺着晒着,就丰满了,显出活力了。
   清早,狗把太阳汪得一片金光灿亮时,乡人操着镰刀和缠着草荛的柴担,向坡坳上行进,割豆秆。黄豆老了,不割不行。割慢了,爆裂一声,滚到地里,会沤烂或发芽,太可惜了。壳儿多毛,碰一下,痒痒的。手一抓,更痒。抓久了,痒到心里,浑身不自在。趴开胯,弓着身,抡着刀,呱啦呱啦一阵猛割。刀光,便在地里起伏,流了一地。手上的风砣,也在起伏,出了一大片。妈来个巴子的,管他呢。露水是有的,和着扯起来的泥土,把手脚黏得不成样子。一个露水早晨,一群柴担把一担担黄豆秆儿请到屋前的地坪里。嗨一声,柴担一抽,汗一抹,便去溪边洗风砣。
   溪水静静的流,用它的清澈丈量着一个村庄夏季的长度。水与男人的身影贴在一起,成了一种映照。或许,风砣是镶在夏天里的一枚枚记忆,水一洗,悄然潜入了内心。
   女人备了热水,让汉子抹洗一番。一眨眼,光亮亮的,舒坦坦的。叶子烟一抽,一身疲累哗然而逝。女人,鲜活得能捏出水来的女人,脚步匆匆,在地坪上忙活开来。躬着身子,将捆豆秆的草荛一一解开,搂着一把把秆儿,慢幔散开,铺平,像铺开一地的心事和一个季节的华章彩段。她们的脚步,敲响地面,有了不少的节奏。而浅浅的笑,在阳光里晃,成了美好的镜像。豆秆儿躺在地坪上,大口地吐气,恍惚找到了一个季节的方向。金黄的颜色,灿亮一方天空,也灿亮无数的目光。
   此刻,连杖在溪里汲水,汲得正酣。哦,是的,没汲水的连杖蔫搭搭的,有点魂不附体,就算有劲也使不上。这情形,正如我的乡党一日三餐不喝几杯谷酒,连走路都没劲。不知是谁说的,夏天是一种气象。而我觉得,更是人的精神气场的显现。
   一个上午,物器泡得差不多了,汉子从溪里拖起来,空中一晃,画一道弧,悠悠的。嘿,紧扎了。
   蝉声响起来,把或喜悦或忧伤的情绪抒发得畅快淋漓,高过一地的阳光,高过季节的肩头。古老的土地,有了意想不到的质感和活力,沉甸得像一部大书。风,伸出灵泛的手,把蝉鸣放肆挥动,挥洒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落在地上的,这儿一朵,那儿一簇,花儿一样开放。如果带回来,放在枕头下,夜里的梦一定有着蝉鸣的乐感。此刻,豆秆儿经不住蝉声的诱惑,也在阳光下爆裂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喊,婆娘汉子该上场了。汉子听到响声,心里一怔,放下酒杯,扛着酒兴,草帽一戴,奔向火热的地坪。
   我的邻居花癞子便是一闪身奔进地坪的。
   他是个孤佬,一头的发儿差不多掉光了,横看竖看,像个灯泡,太阳见了,也纷纷让路。但他从不戴帽儿,哪怕一顶柳条圈儿也不戴。他可能在想,反正咱单身,又癞,怕他怎的。太阳越火辣,越往日头下钻——赶生活。太阳正火,癞子拖着连杖,两条腿一前一后张开,古铜的脊背被太阳的画笔勾勒成一尊人体艺术。阳光下,他吸了口气,嘴一抿,举起物器,悠悠一转,啪、啪、啪,蹿起一团灰尘,豆子也在巨大的响声里,哗啦哗啦流了一地。那打连杖的样子,一伸一缩,如一只虾子在弹动。其它的汉子也不落后,鱼贯而出。啪啪啪,啪啪啪,此起彼落,成了一种极有节奏的交响。于是,一个村庄刹地热血沸腾,有了生命的快感。如此拍打了一阵,癞子乌黑的脸上渗出了一抹汗,溪水似地往下滴。狗日子的汗!癞子骂了句,从腰间扯出一条汗巾,抹一把,脸更黑了。汗巾,麻黑一团,像狗屎。瞄一眼,作呕。
   豆子,发出欢乐的笑声。哗啦一响,射出数米,画出一段段好看的弧。不料,一颗豆子,携了金黄的颜色,呼的一声,穿过阳光,越过空气,一下撞到一只花猫的鼻上,叮嘣一响。猫感到了痛,是那种带着温度并充满快感的痛。它下意识地低下头,用舌头舔了下豆子,有了感觉。似乎在说,嘿嘿,香呢。转身又瞄了癞子一眼,想,忙得这么投入在干啥呢?癞子不明白猫的想法,只管挥霍着力气干得比日头还火,腊肉般的手臂挥舞着,似有使不完的劲。嘴一张一歙,唤风。风却不来,只有一树的蝉鸣将他裹在太阳里,干晒。
   太阳也使出狠劲,漫天垂落,把作物、人、连杖以及打连杖的动作裹在正午里,晒得厉害。人不堪太阳的袭击,大口吁气,喉咙干得冒烟。好在癞子的侄女终于端来了茶壶,晃晃荡荡走来。长喊,叔喝茶。癞子抓起茶壶,敞开大嘴,仰头咕嘟咕嘟地猛灌,像把一条溪装进了肚里。喝了茶,嘴一张,吁气,似乎一刹那天光地气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个整体,得了贯通。不料,胸腔里却发出一声长叹——要是能用竹篙把日头撑住不落,用石头压着地球不转,就好了。旁人听了大笑。反问,日头不落,夜里不怕热哪?癞子一听,脸刹地红了,黑里透红。众人一见,笑得更欢。
   癞子打连杖很上手,活泛。种阳春五谷,也肯下力气。但一直单身,老单身。五四年发大水,终于来了个讨饭婆,经人凑合,与他搭伙。可第二天上午,这癞子竟传出了同婆娘睡觉太热不如打连杖爽快的屁话。女人气不过,走了。这一举动,成了乡中鼎鼎有名的笑话,也成了他一生的隐痛。
   连杖,在地坪上高高举起,悠悠转动,发出唧咔唧咔的声响,仿佛季节里的一种音符,又好像季节在绕着连杖转动。拍一下,金黄的豆子爆出来,牵引人们的目光。壮实饱满的豆子,在阳光里闪烁,将季节烘托得分外沉甸。狗日的豆子好哇!癞子抓了一把放在手心,瞄了又瞄,仿佛在瞄一群儿女。突然,一只该死的公鸡蹬蹬蹬地跑过来,翅膀一煽,扑向癞子,猛地在他手上啄了一下。癞子大惊,手一晃,一股钻心的痛传遍全身。血,以极快的速度冒出来,一滴滴撒在连杖和豆子上,光芒闪烁。癞子气不打一处出,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呼啸出一串骂声:祭菩萨的,祭菩萨的。又狠狠一杖拍去,那鸡却跃到屋顶上,咯咯咯地叫着,一副耀武扬威、大获全胜的样子。
   六月的天气,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一转眼,起了大片的黑云,匆匆忙忙铺排,不一会将天空布满了。一股一股的风也趁机刮过来,把村前的苦楝树、樟树刮得呼啦呼啦响。抢暴啊,抢暴啊——!癞子拱手望了下云,大声喊了句,起身拿扬叉掠秆儿,风忙火急地掠,使出全身的狠劲。又用扫把将豆子屑儿一阵猛扫,拢齐,然后拖出一只只篾箩装豆子,躬着的身子一闪一闪,只恨没多长几只手。哧嚓,天空画出一条贼亮的线,把村庄和人映成一幅画。一眨眼,雷声也赶了过来,用力一扯,把画面撕得乱七八糟。村庄经不住风的捣乱,干脆一片混乱。雨,落得比连杖的拍打声还快。抽在地上,鞭子一样响。雨与风吭瀣一气,或直里走,或横里行。一下子,远远近近成了雨的世界。雨脚如麻,幻成另一种音乐。没搬赢的豆子,被汹涌的大水冲出老远。一转眼,没入溪里,不见了。癞子站在雨里,湿淋淋的,一身腊肉更加光亮。他哭丧着脸,用手去捡最后几粒豆子,没捡着,脚一滑,摔了一跤。恰好一团火,沿着老樟树的枝丫滚下来。连杖般啪的一响,癞子再没起来,躺成一个僵死的符号。金黄的身体上冒着一股黑烟,像一种悲伤的讯息在无言地升腾。
   朱婆婆胆子不小,入殓之前,给癞子从头到脚洗了个遍,并第一次为他穿了个完整。我爹说,癞子也是个全须全尾的人,好歹在阳世走了一遭,齐整地来,要齐整地去,才算圆整。不知为何,出殡那天,乡中的扎匠将一把纸做的连杖同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竹连杖一块烧了。哔哔剥剥的火啸里,人们仿佛又看见癞子一身赤膊挥动连杖的身影,也仿佛听见豆子在连杖下发出欢乐的笑声。
   爆竹在空中炸开花时,山洼里有个女人一脸泪水地站了好久好久,嘴巴不停地呢喃——好人,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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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耙齿,篾箩,连杖,这三种和农民劳作息息相关的器具,在作者生动美丽的文字中擦拭去岁月的风尘,焕发出温润的光芒。作者用优美的文字做七彩颜料,细腻地勾画出一幅幅和这三种劳动工具有关的画面,那些人物与其劳作的场景,伴随着周围的环境,是那么立体鲜活,又那么诗意绵延。文章仿若一幕幕动态的情景剧,有场景,有人物,有情节,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阅罢留下深刻印象。木耙在水田里徜徉,如诗如画;杨牛生使牛不知珍惜获得教训,让人忍俊不禁;孩子们偷耙齿画格子,快乐无比……挑着篾箩红薯喜瞎子的悲剧,竹爹编织篾箩的精湛手艺,病中的“我”在被一只篾箩抬着,月夜去岳州,远离死亡的气息。连杖伴着阳光与漫天的蝉鸣,挥洒一身的激情和生命的节奏,更有邻居花癞子与连杖休戚相关的人生。作者笔下的乡村劳作的场景 ,不仅仅是生动立体的油画,有着厚重的质感;也是声与色与光的合奏曲,诗意悠长,在阅读者的心头鸣奏;更是一幕幕情感充沛的情景剧,上演着那时的人与事。文章文笔优美,比喻精妙,语言灵动,情景交融,以三种平凡的农具为抓手,书写着与之有关的乡村风情,抒发着对乡村不尽的真情。精美佳作,倾情荐阅! 【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507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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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6-05-06 21:36:34
  作者驾驭文字的高超技艺,令人钦佩不已。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5-07 06:39:5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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