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文庙
旧时规定,童生通过岁考,即算进学,又称“入泮”,成生员,民间称秀才,方可入文庙祭祀孔子,且可于泮池洗笔。公元两千零一十四年秋,博物馆有《匾联荟萃》展,其中展品两方木刻“钦点翰林”额征集于县南赤岩镇郭氏家族。两方木刻翰林额的主人分别是清道光十二年翰林院庶吉士郭用宾、道光十八年翰林院庶吉士郭沛霖。伫立池畔,不禁浮想联翩,两位翰林年少时,也一定怀揣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之愿,在泮池洗过笔吧。
泮池上原有石桥,叫状元桥。旧时规定,若当地出了状元,可以通过状元桥去祭祀孔子;其他人只能绕泮池而行。旬阳没出过状元,所以,旬阳文庙的状元桥应该无人通过吧。时光逝去,状元桥湮没在岁月烟尘中,我已无缘一见。
月台前有石刻御道。御道起源于宫中,皇帝进出乘轿,于是将阶梯中央做成斜坡,两侧石阶则让轿夫走,故称御道。后来为孔庙所用。古时状元、榜眼、探花,可从御道走出,插花披红,跨马游街。旬阳文庙的御道由三部分图案组成,从上到下依次高浮雕星云、仙人、三龙戏珠、鲤鱼跳龙门图案,讲述了“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寓意古代读书人如同江河中的鱼虾,只有刻苦努力,不断上进,经过尊孔崇儒的教化,最终才能越过龙门,由鱼变龙,登上人生巅峰。
月台即大成殿前的露台,又称拜亭、丹墀,四周围以绿豆石雕花栏板。这片神圣的露台,古时是人们祭孔跪拜之地。月明风清的夜晚,我伫立寂静的月台中央,似乎感觉耳畔有钟磬之音响起,那么悦耳,那么神圣,而眼前也似乎有一群峨冠博带的人在虔诚跪拜……睁开眼睛,幻象消失,只见古柏枝丫上那轮皓月十分皎洁,照得月台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寂静中,秋风凉凉掠过脸颊,这让我想起纳兰的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只是此时没有残阳,我也没有纳兰的萧索况味。
大成殿在建筑群最北端,是文庙最重要的建筑,古时所有前来祭孔的人最终抵达之地即大成殿。大成殿在唐时称文宣王殿。宋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徽宗赵佶取《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语义,赞扬孔子思想集古圣先贤之大成,下诏更名为“大成殿”。明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明朝礼部议奏,认为“人以圣人为至,圣人以孔子为至”,孔子是至圣,但毕竟是人臣,所以应给他“正名分”,去掉“文宣王”的王号,改称“至圣先师”,嘉靖帝准奏,因此,大成殿又称至圣殿,全国文庙亦因此“去塑像,设木主、罢封爵……”想来,旬阳文庙内的孔子塑像亦是彼时被毁吧。
旬阳文庙大成殿,面阔进深均三间,单檐歇山屋顶,三翘飞檐翘角,正脊中有阁楼式宝刹,两侧为具有陕南特色的“状元夸官”骑马陶俑,脊头装吻兽,垂脊饰垂兽,岔脊依次饰仙人和龙、凤、狮、海马走兽;正面三间及两山带廊。整个建筑简约而又雍容、华贵、典雅,是历尽沧桑的儒家学说精髓的表现吧。
中国科举历来是中国知识分子渴望依存的一脉长流。历代文人人生的升沉荣辱乃至家族的兴衰荣枯,大都与科举有关,历代统治者也非常重视科举制度。唐朝时,把榜上题名,高中科举者称为“登龙门”。唐朝每次科举放榜新进士登第后,还要参加一系列礼仪性活动。进士们在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后,便可参加曲江宴饮、杏林宴饮和雁塔题名等活动,备受荣宠,极尽风光。“状元夸官”即反映了封建社会士子登第后春风得意之情状。唐代诗人孟郊有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旷荡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当为“状元夸官”陶俑的最好诠释吧。在庙学合一的礼制性建筑——文庙,装饰“状元夸官”骑马陶俑,其彼时之意义不言自明。
五
离开校园,来到这深沉、安静的院儿里,我的心渐渐沉下来,静下来。
这儿偏安一隅,没有俗世的纷扰、喧嚣,人生的失意、内心的困惑与纠结也全都隐去,唯有汉江从城下缓缓流过的声音日日响在耳畔,伴着新生活的节奏,催我奋力前行。
记得那年的五一黄金周,我轮值白班。彼时,旬阳旅游业方兴正艾,大批游客涌入博物馆,看文物,听介绍,在院儿里徜徉,留下或伟岸或娇娆的影子。七天里,我日日奔走在院儿里,一次次开关展室门,一遍遍解说展室文物。每天交班后,嗓子嘶哑,腿脚沉重。然而,第二天上班后,面对一批批远道而来的游客,秉承文博工作者应有的职业素养,我依然面带热情而诚挚的微笑,并力求在讲解中,采用不同的方式“因人施讲”、“有的放矢”。我的努力得到游客的肯定与认同,也得到馆领导的认可,因而,以后的许多年,每逢博物馆有重要接待,我都被安排解说。而每次解说,我必得提前做功课,针对施讲对象的专业、知识层次、兴趣,确定解说重点,制定解说方案。
文博是历史长河千百万年演化发展遗存下来的百科大全。它可以上溯到用各种科技手段来认识、破译的远古时候。从陆地到海洋,从古生物到天象、气象、沧桑之变化,物种之繁衍,凡能够科学地、让现代人们认可、理解和接受的事物,均可纳入文博的知识宝库。因而,施讲者的知识应与之匹配,修养深厚,博学多识,既有所专,也有杂家的广泛知识,才能启蒙发聩,为各界人士所尊重、敬仰。
这让我深感浅薄与渺小。
在无数次或成功或有遗憾的解说后,我失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精神,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我终于理解为何被人误以为看门人的老馆长,何以不问凡尘事,终日埋首故纸堆了。于是,按捺下浅薄、浮躁与虚荣,潜心向学,从不留意书外世界的纷繁热闹。
终究所学浩如烟海,抬眼望去,不见冰山一角,只觉得古院儿更幽深,更神秘,而我亦愈发沉迷其中。
我最喜轮值夜班。彼时,黄昏已过,夜幕降临。橘色光影中,旧历初十的半月亦浑圆成满月。透过龙爪槐密密的枝叶,依稀可见大成殿雕梁画栋的生动。夜色改变了事物的原有属性,亦真亦幻,虚拟一般。木槿花失却雪一样的洁白,一如我想象中的彼岸花一样诡谲;古柏蟠曲的枝丫在大成门飞檐翘角上空的剪影,像极了远古神秘的岩画。
中院西北角,那棵引我沉迷的千年古柏与棂星门比肩而立。月光下,它像历尽沧桑的老人,沉默地矗立着。徘徊树下,望月下水墨画般的逶迤群山、“浩浩汤汤”“浮光跃金”的汉江,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夜色深沉,院儿里静悄悄的,失却白日的喧嚣,回归本有的深沉、静谧与庄重。在这不知喧嚣为何物的古院儿的夜晚,时间便是药,它以缓慢流逝的方式抚慰被现实所伤的灵魂,令躁动的心趋于宁静。
伫立树下,隐隐约约听见院儿深处传来抑扬顿挫的吟咏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是谁在吟咏?是至圣先师孔子?是亚圣孟子?不管是哪位古圣先贤,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渐渐听不真切。定定神,没有声音,唯有古柏安详、慈悲地注视着我,头顶的明月、掠过脸颊的清风和亘古如斯的山峦、汉江陪伴着我。
夜色愈发深沉,心情宁静至极。于是,便清晰地听见了藏在草坪、花园,隐身丁香、桂花树下的蛐蛐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们的叫声,像五颜六色的合唱,唱着有翅膀的歌了。
本已被边缘化了老城,此刻,睡着了般寂静。几星路灯昏黄的光,更显出夜色浓郁。
老城已是城边,城外是汉江和无涯的原野。于是,文庙院儿里的灯光,宛若黑海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