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雁山记(散文)
七
我离开雁荡山到县城后,进入雁荡山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几乎每隔一月去一次雁荡山。大部分时候是陪客人或朋友去。也有几次是参加在雁荡山举办的文联创作笔会的。文联笔会有许多次都雁荡山举办。有一次笔会的地点是在雁湖景区的农民旅舍,那里住宿每人二十五元一夜,旅舍处在梅雨瀑的外面售票处的旁边,紧靠溪流。这次笔会的时间是冬天,十几位作者穿着厚厚的毛衣前来,文联办公室主任陈贤余与作者卓大钱一起去村里把肉、鱼、蔬菜挑到旅舍,两人一起做了这次笔会的伙头军。黑夜到来,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队人走出旅舍,手拉手走过售票处,来到梅雨瀑底下听水声。然后再摸索着回旅舍,坐下,叫来花生米、猪头肉,烫热农家米酒,天南海北地胡扯,直喝到深夜。这次笔会,一周七天,我带来了一个中篇构思来写作,这篇小说标题是《摇晃的夏天》。我在第一天深夜零点写下这个中篇的了第一段——“黄大豆厌倦了教书生活,但黄大豆仍得继续教下去。傍晚,黄大豆蜗居在学校一角自己的单间宿舍里,给省城杭州的一位朋友写信。黄大豆在信中写道:在巴镇,不教书又能干什么呢?这就是说,黄大豆在巴镇必须教书,也只能够教书,不教书又能干什么呢?”第二天,我去了西石梁大瀑,坐在瀑布对面的巨大岩石上,听着很大的水声,看瀑布狂泻而下,身体的冷意瞬间增加,水的力量借助了瀑布的形式与喧嚣直达我的身体。这是一个不必人说话的时刻,面对它,没必要说,也没必要想,只要身体的感受,只要身体真实的冷意。当然,这是自己一个人面对西石梁大瀑时的自我感受。这种感受很自由,幻觉与真实参半。回到旅舍,我继续小说的写作。一周结束,小说也完成了五分之四。笔会第六天,准备登山向海拔一千多米的雁湖冈进发,林业局副局长李振南已于早一天联系好雁湖茶场方面做接应,可是第五天恰逢大雨如注,无法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进,于是取消了这次登雁湖冈顶原定计划。这个笔会七天,而除了小说,我的感受也仅到西石梁瀑布为止。
八
我写雁荡山的文字极少。三则短文:《雁荡的感觉》、《翻越马鞍岭》、《离开雁荡山》,共五千字,前两则分别刊于《浙南日报》与上海《新闻报》,后一则刊于《箫台》内刊。这点文字,相对于巨大浩茫的三十年时间,仅是一粒根本看不见的微尘,几乎不存在。
而更多的是我在与各地友人的交往中所言说的雁荡山。我向他们描述雁荡山的山水,描述雁荡山的人与事。他们也期望从我的瞳仁里看到雁荡山或秋雁的影子。他们听到的还是普通话发音的“雁荡山”,那个方言之中的雁荡山,距离他们还很远。比如去上灵岩村、下灵岩村、能仁村、罗汉寺村、岭脚村,听村民说话,听他们用台州话讲雁荡山,则又会是另一个雁荡山。一次,我陪同几个朋友去雁荡山,去到上灵岩村,遇到几个村民靠在石头墙上,冷眼看着游客,作旁观者,议论,窃笑。他们抱着双臂,高声地用台州话说着村里的事,说村里与旅行社间的利益冲突的事。与此同时,他们也嘲笑面前的部分装模作样的游客。而孩子则相反。一次,我看到,一个下灵岩村六七岁的孩子,人来疯,跑来跑去,遇到游客则有问必答,把家里的一些小秘密告诉素不相识的游客。雁荡山麓的白溪街一带的人们,把上述的村民们叫作雁山人。村民们说的是台州话,这台州话会出现并流动在每一个旅游摊位上,或者用浓重台州腔的普通话向游客兜售雁荡山土特产。我以往的文字,那一丁点的文字,离他们有着还很巨大的距离。我为自己的那点文字羞愧。同时,这使我因此而轻松,轻松是因为自己文字的渺小与不存在。
在前人有关雁荡山的浩瀚文字中,我情有独钟章纶早夭的儿子章九仪的《雁湖》一诗:“面水临山古寺幽,钟声和雨下芦洲。夜深惊起沙头雁,叫破江南一片秋。”无论我在雁荡山的任何一个角落,在我回望雁荡山群山之巅上的天际时,脑际中总是会跳出这首诗。在与庞培一道到空荡荡的雁荡中学旧办公楼前的操场上,踏着落叶纷飞空无一人的空校园旧道,我们谈论的是曾逃亡雁荡在此执教的胡兰成,而我的头脑里跳出的却是章九仪的这首诗。若干年前,我曾请文联同事、书法家张保利为我书写章九仪这首诗,然后收藏在书柜深处。这一首诗,它的超然的气息常常影响着我,甚至在深夜出现,于漆黑的黑暗中袭来,笼罩。
于我,它已是一个象征:空茫,清冷,孤高,悠远;它是另一个雁荡山,诗意雁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