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群书完全糊涂了，什么五万，什么基金，还要出刊物，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甘校长看出汪群书的迷惑，就说，老汪啊，你是遇到贵人了。这位马老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在一本刊物上看见你的大作，喜欢得不得了，硬是从编辑部那里找到我们学校，用心良苦啊，马老板一定要找到你，当面表心意，并且希望你能在我们学校扛起这面大旗，多培养一些文学新人。马老板是很重视文学的，不然也不会出资五万来建立基金，还要出刊物。我觉得人家马老板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文学至高无上的尊敬，老汪你就不要推辞。我决定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开了会议，尽快落实好，也好让马老板放心。马老板的那只蟹还没剥完，听了甘校长的一番话只是点点头，秘书小李领会了，立刻举着杯子站起来，说，汪大作家的大作写得真是好，不光是我们马老板，连我这种从不看书的人都觉得好。那么我敬汪作家一杯，希望你能栽培新人，可不要辜负我们马老板的一番苦心哦。汪群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是随便瞎写实在实在见笑了可是这酒我是真真不会喝我我。章笑梅站起来，扶起汪群书拿着杯子的手，说，老汪，我做个陪，这是好事，也是我们学校的大事，你可不要太谦虚。李秘书，我先干为敬，感谢你们的厚爱。说完，章笑梅仰脖子，一杯子酒就下去了。好，章助理好酒量。那位李秘书说。甘校长的脸笑成了盘子，拍着手助兴。马老板微微点头，可是似乎还在剥那只蟹。汪群书窘得很，心里没着落，但他明白在这个时候酒是不喝不行的，于是两眼一闭，学着章笑梅的样子，把脖子一仰，酒下了肚。顿时从喉咙到腹部一阵烧灼感蔓生起来，脑袋里全是李秘书艳若桃花的笑，和不知道哪些人的喝彩声。周围的色彩也斑斓了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乱七八糟地挤兑在一起，如同油彩颜料浮在水面。彩色的水面没过了汪群书的头，汪群书感到肺部在膨胀，全身似乎痉挛了起来，肩胛骨越来越尖利。突然一阵热流自下而上冲到喉咙，他知道要出丑了，极力抑住，但还没来得起缓口气，哇啦一声。整个世界顿时山清水秀。原来这次是马老板请的客。汪群书之前想错了。
　　 派克笔的创始人是乔治.派克，他出生于1863年，是美国威斯康辛州的舒尔斯堡人。这个美国人与汪群书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他设计并制造的派克钢笔成为许多像汪群书这样的写字工作者的心仪之物。在汪群书二十七岁生日的那年，杉绣花了二百多元买了这只派克笔送给汪群书做礼物。汪群书很感动，立志要用这只钢笔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这样一写就近十年，到现在仍然不辍。比如目下汪群书的书桌上就摆着那个未竟的小说。汪群书坐在书桌旁，又一次拧开派克钢笔的黑色笔帽，微微转动了一下右手的手腕，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响动。是有生命力的咯噔咯噔，像一个被敲动的小鼓。汪群书只有在这时才是小说家汪群书。他很快进入一个十分虚幻但却充满质感的世界，他用派克钢笔写出的文字构造了一个地域，里面的芸芸众生在他笔下朝出夕伏，彼此间又演绎出许多故事。其中最主要是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的事情。男人应该像汪群书。女人就该像杉绣。这是汪群书早就拟好的人物角色。他一边写一边搜索着有关自己和杉绣的生活，同时又刻意比较书桌旁的生活和书桌外的生活之间存在的宏大而艰涩的差别。在汪群书的心里它们之间似乎永生永世都难以达到榫接卯合的完美状态。汪群书写了近十年，一直在试图将两个世界朝相向的地方合拢，可在小说中合为一体的世界，一到小说之外便分崩离析。汪群书不断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世界被摧毁，却又无力阻止。这种屡次三番地折磨让他终于丧失了对抗的勇气。于是汪群书彻底生活在书桌旁了。
　　 有一次上课，讲到小说，汪群书看着讲台下一个个参差不齐的学生，他们的眼睛汇集成一片了无一物的旷野，这让汪群书觉得心生悲凉。于是他说，你们都回去吧，你们不用来上课了。今天不讲小说了，小说都是假的。里面的人是假的。事情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我是假的。你们也是假的。都是假的还有必要听吗？然后他将手中的粉笔用力拦腰折断，断裂的两截粉笔在掌中捏得咯吱咯吱响，在静如死水的教室里分外惊悚。学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终于一个胆大的跑出去了。接着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所有学生訇然跑出，只留下倒塌的桌椅，狼藉之相让人触目心惊。
　　 有学生去报告校长，说汪老师疯了。甘校长叫来汪群书，一改弥勒的慈悲相，痛骂了一顿，警告他如果不注意教学方式立刻开除。这一骂把汪群书骂醒过来，灰溜溜地回办公室继续批改作业。什么小说啊书桌啊统统不见了。他提醒自己要看见现实，做个真真实实的汪群书。可是几天后，汪群书又陷入进去了。汪群书逃不出这个怪圈。
　　 杉绣的表妹来了。得到消息是一个星期前。杉绣很激动，掰着手指计算时间，好去车站接表妹。汪群书怪她太不稳重，表妹又不是没有来过，哪里能激动成一天看十几次挂历。杉绣眉头上挑，把肚子很傲慢地朝前送了送，似乎一切的掌控权都应该落到她这里，因为隆起如山的肚子是天大的理由。杉绣说，上次我表妹来是什么时候，你说说看。汪群书正在一个印着翡翠香烟的大纸箱子里找一本书，这时停下来，正正眼镜，说，想不起来了。我告诉你，是五年前了。我表妹嫁到南方去后，这家里等于就没了这人，多少年多少年不回一趟娘家了。现在要回来，你说我能坐得住吗？你以为谁都像你，地球毁灭了都还睡得着。杉绣说完呼呼喘气，脸也红红的。汪群书觉得可笑，他想是不是所有孕妇的气性都这么大，芝麻粒大小的事情都能引发一场海啸。汪群书只是笑笑。一笑泯恩仇。
　　 表妹来那天杉绣要去车站接，汪群书觉得杉绣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就说让他去。杉绣哪里肯，翻箱倒柜找衣服，可惜自打怀孕后很多衣服都穿不上，找来找去也只好穿件背带裤，外面披一件黑色呢子衣，往穿衣镜前一伫，杉绣却哇地哭了起来。汪群书闻声而至，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摔了碰了，却看见杉绣好好地在镜子前抹泪。汪群书松了气，说，姐妹俩就要见面了还哭什么。杉绣抽泣着说，人家表妹多久才来一次，我这个样子丑得要死，你看看怎么出门。汪群书这才注意到似乎从杉绣怀孕起，她的样子的的确确发生了很大改变。穿着也不讲究，走路也没有以往那样袅袅。怀孕真会摧毁一个女人吗。汪群书记得哪位大文豪谈论过，是托尔斯泰，还是高尔基，成百上千个文豪一瞬间全挤到脑袋里。汪群书感到太阳穴胀痛。
　　 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出。表妹夹在这些人群里。杉绣出门时最终还是系了一条水红的纱巾，似乎这样才能调和整个杉绣。杉绣脖子伸得老长，把汪群书的手揽在自己的手里，不停地绞着。突然表妹高高挥着手臂，喊着表姐表姐，我在这里。杉绣一把撒开汪群书的手，不住地朝表妹挥臂。表妹的后面出来一个人，是表妹夫，旁边还有个小孩。那是侄儿桶桶。姐妹抱得死死的。杉绣眼里是泪，说，你不是说一人来吗，妹夫和桶桶要来也不告诉我。自然是要去杏花村。汪群书一踏进杏花村的门就头晕。那天中午的事情全踊到眼前，而焦点是自己出的丑，事后想想都觉得脸烫，而现在故地重游，汪群书有种不寒而栗之感。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作弄，还是服务员阴差阳错地布置，他们为表妹一家人接风的包间就是上次那个文学爱好者马老板请客的包间。汪群书讪讪地笑笑。这个笑已经深入他的精神，不管合不合场合，现在汪群书剩下的只有这个笑。表妹的身材娇小可人，而表妹夫却是一米八的个子。表妹夫是一家精密仪器工厂的工程师，至于是什么精密仪器，表妹夫说了半天汪群书也没闹懂。但表妹夫似乎不爱谈仪器，却爱议论政治，这个与杉绣一拍即合。于是表姐和妹夫两人便凑一块就时下的国际国内局势展开了深入地谈话，中间时不时爆一两个脆脆的笑。气氛柔和得竟让汪群书忘了那天中午发生的事。
　　 表妹是个家庭主妇，只管带桶桶。因为时间充裕，便也爱买一两本小说读读。她知道表姐夫是耍笔杆子的，便与表姐夫谈起了文学，虽然她的见识很浅薄，比如常常把作者和作品张冠李戴，但汪群书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因为表妹引起的话题规避了自己在这种局面里不善言辞的致命弱点。汪群书就是在这时才觉得表妹的好看。杏眼柳眉瓜子脸，头发不长不短披在肩上，一身翠色针织衫将表妹衬托得像棵小青菜。表妹看人不爱转眼珠子。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你，是要把你收纳进去的意思。汪群书被这双眼睛看得肉体有些酥软发麻，他觉得表妹的眼睛和杉绣的很不一样。杉绣的眼睛深不可测，即使不生气也像两口深井。而表妹的杏子眼，汪群书想就算是生了气撅了嘴，鼓得圆圆的，也是桃花潭。汪群书觉得这双眼睛真值得好好写一写。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连汪群书都觉得能操控这样的局面，他给表妹讲了很多古今中外的作家，渊博得让表妹咋舌，更难能可贵的是，汪群书居然还能涉语成趣，逗得表妹格格格格地笑，引来正在谈论国际形势的杉绣和表妹夫的旁听。唯一不足的就是桶桶，一个劲儿的缠着表妹，说要吃鸡腿，要表妹给他剥虾，要喝汽水，嘴上有油让表妹给他擦擦，还用一把玩具手枪在啵啵啵地打。这里那里总在不停地干扰他们，让汪群书不得不反复中止谈话。但这也只是小小的插曲，不足以影响汪群书的心情。吃到最后，汪群书居然举起杯子站起来，说，现在我代表我们一家热烈欢迎表妹表妹夫还有桶桶的到来，干杯。说完一仰头，半杯子白酒下去。
　　 杉绣觉得有些不认识丈夫了。走在路上，杉绣挽着汪群书，低声说，今天你喝了多少。汪群书想想说，也没多少，好像就三杯吧。杉绣说，哎呀，要死了。你以前最多半瓶啤酒。汪群书这才觉得奇怪，那天中午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但汪群书什么也不说。汪群书看着在前面走的表妹一家，心里出现了一棵青翠欲滴的小青菜。家里是两居室。一间是汪群书和杉绣的卧房，另一间是给即将出生小孩准备的，杉绣让表妹和妹夫就住这间。然后又说让桶桶跟着自己睡。表妹说，那群书表哥呢。让他在客厅打个地铺。这样不好吧，还是让桶桶跟着我们睡。杉绣不肯，杉绣搂着桶桶，在桶桶胖墩墩的脸上亲个没完没了，说，我带着桶桶睡，我也好提前试试怎么带孩子。表妹怕桶桶晚上睡觉不规矩，踢着杉绣，杉绣说，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桶桶跟我睡。时间不早了你们快睡去。
　　 汪群书在客厅里的地铺上躺下，酒劲开始慢慢浮泛上来。借着外面的街灯，他看见天花板在摇摆，一会朝左倾斜，一会朝右跌下。他闭着眼睛，许多事物开始在脑袋里蹦窜。凤凰牌加重自行车。甘校长的肥脸。桶桶满是油渍的嘴。塞北让他去赴会。章笑梅裙子里滚动的臀。秘书小李说汪大作家喝呀喝呀。书桌上搁置已久的派克牌钢笔。最后画面跑到小青菜那里。杏眼柳眉瓜子脸的表妹。杉绣的表妹。杉绣是我的老婆，杉绣表妹就不是我汪群书的表妹吗？妈的！多漂亮的表妹。表妹夫真是好福气，找着一个这么好的女人。桶桶真讨厌，一个劲地打扰他们，吵得我心烦。这个拖油瓶该杀。拉出去杀了。不不，还是个孩子，下不去手，那就赐杖五十，不不，这么小的孩子经不住五十个板子，那就改成三十，还是多，就二十吧，可不能再减了。打完二十个板子，就发配到沧州。林教头去过的地方也坏不了哪里去。好，就这么定了。把桶桶打他个二十板子，再弄到沧州去。这样就没人打扰他和表妹说话了。一个声音在心头说，还有杉绣和表妹夫呢。汪群书说他们敢，他们算个屁。这屋里我汪群书说了算。那声音又说，表妹夫一米八呀。汪群书说，老子照样打。让他跟我滚起来，睡地铺。那个位置留给我。漂亮的表妹。小青菜。桃花潭。
　　 汪群书就在这酒精的怂恿之下跌入一种非现实的混沌状态，在那里面他做了回主宰世界的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汪群书还在混沌之中漂浮，但却听见一种声音，一种有节奏有韵律有引诱性的声音。声音像是从房间里出来，又像是来自远处。飘飘渺渺，聘聘袅袅地逶迤而至，小蛇般钻入汪群书的混沌世界里。汪群书闭着眼去探索声音的根源，找来找去他找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有了衣衫，没有了被褥，只有两具透明的身体。在窗外街灯的映衬中一上一下。如同抽屉一样一抽一送，不准确，是拉风箱。还有呼呼呼呼的气流涌动。汪群书似乎就躲在天花板上看着他们。从女人仰着的脸上，他找到属于表妹的特征。汪群书长叹一口气。似乎有人开门，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声音朝着卫生间而去。卫生间的门被打开，有衣物划过皮肤的窸窣之声，又有关节受重压的咔擦咔擦声。最后是水声。汪群书感觉是从一种紧而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咝。这声音把汪群书的心撩拨得酥麻骚痒。汪群书的肩胛骨似乎又耸得高高。卫生间的门没有关。塞北的左手臂上有道瘢疤。月牙形。一掌宽。那是少年时代玩摩托车时摔下来在石硌路面上擦伤的。等到伤口愈合后便留下这道瘢疤。是历史性的痕迹。它终结了塞北顽劣暴戾的性格，让他静了下来念书，最后当了教历史的老师。他似乎对一切即将成为或已经成为历史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情感认识，他说历史既严肃又活泼，一切历史都无法预知。比如那次摩托车事件。但塞北内心躁动的因子并未消失，只是潜藏着，在漫长的生长岁月里嬗变为一种对外部世界的抵触与攻击。因此塞北在这所学校早就人缘崩溃了。但对汪群书却例外。汪群书这个人不具备被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