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看见汪群书坐在办公桌旁，上边摆放着一摞作文本子。汪群书在本子上圈圈点点，眼镜似乎都要跌下。老汪，何必呢。塞北说。汪群书不回头，说，什么何必。塞北靠在旁边，抱臂而立。你还真把姓甘的交代的事当成伟业，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也值得你大作家费神看。汪群书还是不看他，只是说，你这说法可不好，人家马老板出资五万，整整五万啊，让学校培养文学新人。校长又把这个重担交给我，你说我能马虎吗。塞北把鼻子一扬，吐出一个呸。汪群书侧脸看看他，只是笑笑，又低头去圈点。塞北说，老汪啊老汪，就属你老实。你以为那五万真要搞个什么基金，来奖励这些狗屁不通的作文。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那五万被姓甘的吞了。你被别人当猴耍了。汪群书的笔啪一下掉了，扶着眼睛看塞北，说，老塞，这话可不好乱讲，没凭没据的。塞北大哂，也不管办公室还有人，扯着嗓门说，我乱讲，老汪，你说我乱讲过什么事。我说的哪件事不是真的。我说姓甘的和章笑梅两人男娼女盗是不是真的，我说评职称时有人给姓甘的拎过一瓶茅台，有这事没有。我乱讲，就让雷劈死。邻桌有人提醒塞北，说，老塞，小声点，被听见了不好。塞北说，敢做就敢当，怕人说就不要做嘛。要做婊子还想造个牌坊，想想都他妈恶心。塞北的话在汪群书心里起了反应，整整两天他都在想这件事。要是塞北说的是实话，那姓甘的就当真在玩儿我了。马老板的五万就真被姓甘的吞了。汪群书越想越气，决心去质问。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听见甘校长的咳嗽声，又止了步，搔搔头皮，搔下一片头皮屑在空气中纷飞。想想不太合适又掉个头回去。走到楼梯间，又停下。心想要是不问个明白自己桌上那摞作文还看不看。举足无措。最后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去问章笑梅，她肯定知道那五万的去向。
　　 于是蹭蹭蹭跑去敲章笑梅的门。章笑梅在浇花。一盆绿萝摆在办公桌的一隅，精致碧翠的叶片纷披而坠，枝枝蔓蔓。一看是汪群书，章笑梅说，老汪啊，快坐，你可很少来我办公室。然后放下浇花的瓦盆，用手指指那盆还在滴水的绿萝说，好看吗，昨天去鲜花市场买的。汪群书讪讪地说，好看，很绿。章笑梅说，哎呀，大作家的评价好草率。汪群书说，章主任不要取笑。汪群书不知道怎么开口，两只手掌搓来搓去，想想还是说了。我就是问问，上次马老板说在学校办个文学基金的事是真的假的。章笑梅说，什么话，当然真的，五万块都到了学校账上，我亲自办的。汪群书说，那好那好，那就放心了。章笑梅说，老汪你跑来问这个什么意思。汪群书刚想把塞北那句话说出了，立马顿住，就说，没事没事，随便问问，我怕那天是马老板喝醉了开的玩笑。章笑梅说，人家马老板可是很认真的，对你们这些文人更是尊重，你只需放手好好干，要是多培养几个什么文学新人，说不定马老板一高兴再给个五万十万的。章笑梅的话让汪群书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马老板一高兴还会再拿出个五万十万。为什么要拿。因为我汪群书培养了文学新人。可是钱却入了学校的账。到现在为止，我汪群书也没看见那五万在哪里。章笑梅说她亲自办的，这大概不假。问题在于既然让我负责这个事情，那这五万就该让我汪群书来管理。以后要真再给五万十万，我还是一分也见不着。汪群书醒悟了。原来姓章的是把他当成摇钱树。汪群书这样想着，心里突然有些起火。
　　 回到办公桌旁，一屁股坐下。看见面前那一摞作文本，他觉得都变了样。成了无数张折叠的小丑脸，全在冲着自己无声地笑。汪群书猛地一推，呼啦啦似大厦倾。你去问章笑梅有个屁用，他们狼狈为奸，章笑梅肯定得了好处，会讲真话吗？
　　 听了汪群书的叙述塞北说，手里的卷烟在空中抖了又抖。汪群书又搔搔头皮，不住地叹气。塞北说，我看你不如直接去找那个马老板，他是出资人，他就有权把那五万交给你管理。汪群书觉得有道理，却说不知道马老板的公司在哪里。塞北把烟头一扔，这好办，交给我了。当天下午塞北就塞给汪群书一张纸条，说，照着上面的去。这回可要好好把握，一定要让马老板站在你这边。是叫点金石科技有限公司。上五楼。到了五楼汪群书看见有张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印着一个丰乳肥臀的金发女，旁边有几个美术字，写着十天丰胸不是神话。字被扭成圆形，刻意扩大，像一副副女人的奶。汪群书心里惊跳了一下，以为走错了。往左看，看见点金石的名字。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迎面是接待处。一位发长身颀的女子站在那里，口红艳得不像话，像点上了红漆。汪群书说找马老板。那红漆女子说预约了吗。汪群书才想起电视里要见大老板都是要预约的。汪群书机灵了一下，说，是马老板叫我来的。红漆女子抽出一个硬壳本，汪群书瞥见上面写着接待记录。红漆女子问叫什么名字。汪群书。找了半天，红漆女子说，没有呀。又说你到底是谁，没事儿不要捣乱，快走，小心我叫保安。汪群书急了，说，小姐通融一下，我找马老板有急事。那红漆女子把本子一摔，调子提了起来，说，谁是小姐，你说谁是小姐，流氓。
　　 汪群书窘得像憋了气，正要解释，有一个女的过来，说，怎么回事。汪群书扭头一看，觉得眼熟，想起是那天马老板旁边的秘书。小李。汪群书赶紧说，你是李秘书吧，我是汪群书，上次我们在杏花村，还有马老板，我们一起喝过酒的。李秘书愣了一下，说，哦哦哦，记得记得，是汪大作家吧。李秘书穿一件窄小的黑色西服，里面是花边白衬衫。西服的小纽扣子一扣住，把腰身挤成了蜂腰，不可避免地把胸部催得浑圆。汪群书忍不住瞧上一眼，脑子里立刻闪过那才那句广告词。十天丰胸不是神话。李秘书笑着说，汪大作家今天来有什么事。汪群书说，我来找马老板的。哎呀，不巧，马老板去外面谈生意了。有事告诉我，回来后我转告给马老板。汪群书觉得还是亲自跟马老板讲要好些，就讪讪说道，那我下次再来，再来。说完转身开门就走。第二天又来，马老板还是没在。李秘书说，到底什么事，一定要找马老板吗。汪群书说，也不是大事，亲自对马老板说要好些。李秘书说，那你可难得碰上他，这几天都没时间，有个大项目，他哪里脱得开身。汪群书面有难色，李秘书会看脸色，就说，和我说吧，汪大作家不相信我。汪群书连忙摆手，说，怎么会。那，那就只好告诉李秘书了。汪群书一口气把事情讲完，长吁了一下，觉得舒服多了。李秘书听完说，原来这件事。钱是已经汇到你们学校去了，不过该由谁来管理这个可不是我们能管的。再说马老板也不在乎那点钱。汪群书说，人家马老板说要我负责，那这笔钱就该归我管才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我是一分也没看见。李秘书觉得没意思，心想这姓汪真把自己当大作家了，又不好明说，便讲，我回头跟马老板说说。大概五天过后，学校一点动静没有。塞北觉得那李秘书肯定没说，便让汪群书再去问问。汪群书觉得不好意思，塞北不干，说，这是你的权利，一定要争取过来。
　　 汪群书听话了，一半是因为塞北说中了自己的心声，好歹自己也是总负责人。一半是觉得李秘书这个人还不错，脾气好，模样也好，趁这个机会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汪群书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以浮雕的姿态出现自己面前。很立体。有层次。世界不就这么回事。这回却变了样。李秘书不冷不热，手里不停翻着什么文件，根本不理会自己。汪群书立在那里不知道该进该退，手指在衣袋里互掐着，好像生出的疼痛会让他忘掉此时的局促。李秘书的五官全没了往时的舒展，这回都挤在一起，核桃壳的样子。说，你有完没完，我们马老板哪里有时间管你那点破事。不就五万嘛，说白了掉地上马老板也不会弯腰去捡。三天两头地来，什么意思，真把自己当作家了。说完一甩脑袋就走，头发在空中画了个有气性的弧。从点金石科技有限公司出来，汪群书的脸凝成雕塑。马路上跑着不多的车，一辆过去托起一团尘埃。绿化树已经不绿，在深秋时节全褪成了灰色调，与阴冷的天遥相辉映，让鲜鱼口这座四四方方的小城成了霉菌疯长的臭豆腐。汪群书就在这块豆腐中踽踽而行。汪群书几乎感觉不到心脏了。万万没想到，派克钢笔居然会丢了。汪群书在书桌上疯找，又趴在地上找了半天还是没有。他汗津津地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地说，一定是桶桶给拿去玩儿了。现在好了，笔没了。派克笔啊。
　　 杉绣挺着肚子倚在门框上啃苹果，说，你没凭没据的怎么赖在桶桶身上，自己没收拾。咔擦，咬下一大块。汪群书后悔上次表妹一家来时，不该让桶桶进屋里的。又怪自己后来没有检查。现在表妹一家都走了一个多礼拜了，怎么追得回来。汪群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气声不绝于耳。这时看见那个未竟的小说稿纸。句号还是在那里搁着，往后就再没有一个字。好像一段路走到一半却突然无缘无故中止。所有的人物情节都凭空消失。汪群书想着近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车胎被扎，杏花村喝酒，甘校长把自己当猴耍，表妹在卫生间撒尿没关门，以及现在派克钢笔不翼而飞。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带有某种神秘讯号。汪群书解答不出来，但隐隐感到其中的凶险。汪群书立刻笑了，觉得自己不过杞人忧天。哪里会呢。不要自己吓自己了。一切都会好的。派克钢笔一定还在屋里，只是暂时找不到。慢慢来吧。一切会好的。汪群书就这样在心里颠来覆去地安抚自己。汪群书在椅子上睡着了。甘校长的办公室来了个女的。那女的和甘校长在里头呆了一上午。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那女的是校长新招聘的助理，叫柳嫣云。甘校长把柳嫣云带到教师办公室，热情洋溢地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新助理，大家的新同事。顿时掌声纷飞。柳嫣云脸上起了红晕，很羞赧地向大家笑笑。笑是浅笑，浅得似乎没有心计，所有的内容都拿了出来。这是甘校长没花多少手段得来的。大家这样想。汪群书下班后推着自行车回家。自从那件事情后，汪群书都是推着自行车来，再推着走。他不想骑上去。怕自己一出神就摔下来，内外俱伤，实在不划算。这样推着自行车走，边走边不断反刍自己的伤痛。这是汪群书自我疗伤的良药。现在他就正在想着心事，却听见后面有人叫自己。他以为是幻觉，又往前走，声音追了上来。一巴掌拍在自己肩上。一回头，原来是章笑梅。酡颜酒气。
　　 汪群书一惊，说，哎呀，怎么是你，你喝酒了。章笑梅松松散散地笑笑，说，老汪，进来陪我喝一杯吧。汪群书才看见旁边是个小饭馆。直到事情发生之后汪群书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跟着章笑梅走进那家小饭馆如果自己稍微警惕一下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但世事难料覆水难收。是一碟花生粒，一大盘掌宽的牛肉。酱色迸发。旁边搁一瓶白酒，酒已下去一小半。汪群书觉得这一切和这位打扮妖娆的章笑梅实在不匹配。不是一种格调。在窄裙子里有着滚来滚去的圆臀的章笑梅，怎么会与这些粗犷的食物搭在一起。汪群书越想越不对劲。章笑梅给汪群书倒上，说，来吧，老汪，我们喝一杯。举起杯子就碰了一下。干了。汪群书觉得气氛更不对，他看见章笑梅的眼睛红红的，有些发肿。是哭过。汪群书没有喝，说，章助理，你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章笑梅用手撑住头，凌乱的发丝纷披下来，盖住一半的脸。汪群书顿时觉得今天的章笑梅很媚气。章笑梅抬起头，双眼迷离，说，不要叫我章助理，叫我笑梅吧。现在我哪里是助理。助理是那个柳嫣云。汪群书说，怎么，甘校长不让你当助理了。章笑梅一声冷笑，说，什么甘校长，他也配当校长。这个混蛋，霸占我几年，我把身子给了他，把什么都给了他。结果呢，现在看我老了，嫌弃了，就去找个年轻的。妈的，还把那五万拿去给那小婊子买了首饰。我说怎么那么急让我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原来早就安排好了。把我蒙在鼓里，把我骗得一塌糊涂。这个混蛋，这个不得好死的混蛋。说完又哭了起来，身体因抽泣而颤抖。
　　 汪群书现在才恍然大悟。心里想这个姓甘的太不是东西了，把那五万就这么给用了。一想到这五万，往事涌来，本来渐次愈合的伤口又撕开了。汪群书眼睛充血变得鲜红，一拳头砸在桌上，把碗筷都狠狠地震了一震。章笑梅也被惊住了，连酒也似乎醒了，连忙问，老汪，你怎么了。汪群书借着一股子气说，这姓甘的太不是东西，太欺负人。那五万是马老板给学校办基金的，我连一分都没见到，他居然就给了那个柳嫣云。妈的，王八蛋。章笑梅一把握住汪群书的手，双眼看着他，说，老汪，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那一刻的时间似乎是凝住的，汪群书看见这个平时仗着势而指手画脚的章笑梅此刻卸下一切外装，返璞到一个女人最最本质的模样。柔软。脆弱。惹人怜爱。汪群书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滚烫度，翻过手来把章笑梅的手握住，自己的眼里也掉下一两粒泪珠。笑梅。群书。汪群书一口把酒喝下，杯子一放，说，走，我送你回家。
　　 打开门。屋里没有人。章笑梅说，我早就离婚了，孩子在他爸那里。这句话让汪群书觉得身体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但他还在努力拒绝着。他穷尽所有的力量在抵挡来自章笑梅语言，体温，眼神，嘴里芬芳的酒气等等的侵犯，可是他不能骗自己。他的身体开始渐次酥软。他的意识里却仍在拒绝。拒绝。可是当他把章笑梅扶到床上，当章笑梅倒下顺势将他也拉进去，拉到章笑梅雌性动物的迷宫里时，汪群书才发现之前的一切都是徒劳。他开始剥。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如同剥笋一样。甘校长曾经的助理章笑梅此刻变成一种肥美的软体动物，在床上蠕动着，嘴里发出痴痴地呓语，皮肤泛着温润的质感。汪群书彻底迷失了。把最后的布料扒下，高高地抛了出去，便一头扎进，像扎进一口深潭，脑子里却惊起了一滩鸟扑打着白色的翅膀纷纷而起。等到一切都过去后，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大肚子女人，圣洁地鹄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