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楚，云，自打遇到他，割舍不掉依赖，是这些的缘故。云的精神世界有个黑色的小木屋，儿时住着父亲，现在是他。他不能撒手，云的苦难童年是小木屋腐烂的树叶酿造的肥料，虽然苦涩，但用诗意疗愈可以制成黑色咖啡。海记得曾经一位学生得了抑郁症，毕业后三年他一直陪伴，直到康复。云的内心干净而脆弱。从她对“叙事”不可替代的情结中，海看得真切。从“养心斋”事件在她心中引起的纠结，海看得明白。在海的眼里，云内心的波涛如诗不二。
　　 发起勇气村做读书叙事，云想集聚专家的力量引领全省教师心灵成长。群中，新年聊欢，昼夜未歇。晨起，蓉儿发群《跨年读书聊语集》，云才知道四人共聚成立了“养心斋”。云内心涌出自责：怎样才能让教学勇气进入教师生命的内核？需要什么样的载体来安放教师的求知热情？她在想自己引领的不足是否让大家有了失望。
　　 W教授是云的恩师和心灵导师。她在群中组织大家撰写专著完成叙事成果，协助云建立教师共同体。她内心疑惑发语入群：“蓉，养心斋是不是勇气村里的一家？你的？原来都钻到自家交流了。”“养心斋是蓉儿和伙伴们的小窝，是勇气村下的一个村民小组。”云能觉察到蓉儿内心的满足和喜悦，想象他们昨夜如何热闹，内心酸酸的。她不想伤害蓉儿，没有跟语。她想读读她们的聊语，又满心的不情愿。云的心情少有的沉闷。
　　 海在品尝母亲做的饭菜，这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一份享受。海小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每日早晚两顿稀粥。但是每当兄妹有谁在学校里劳动之后，母亲都会专门留下一碗满满的饭，饭上加上一块小小的咸带鱼。海把带鱼块剔了刺儿，放进母亲嘴里。现在，海不想摘刺，他想看着云自己吃下去。
　　 08
　　 “生日快乐！”
　　 13个人围着病床，腿上支起方桌，摆上蛋糕，燃起蜡烛。海微笑着双手合十。他的第三个愿望是给云的，现在，他还不能告诉她。
　　 自打上次云来看他，海自己能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一星期面对面交谈，云掌心的温度，还有留在额头的吻，让他仅存的健康体细胞和癌细胞一起疯长，能彼此对抗或者有机会相容是海的期待。海把癌看作是老朋友。云发过来叙事，那是治病的良药：
　　 母亲节前后，东风浅吹，花香微甜，刺目的光线由红黄的靓丽变作淡紫的俏美。泡桐开花是紫的，藤萝作瀑是紫的，豌豆躲在绿麦里，也是点点莹紫。春的热烈换作夏的奔放，苦楝也在暖阳里开出一树一树的紫。
　　 小的时候，这个时节爷爷要带上我们去给奶奶上坟。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吃了饭，我、姐姐还有二叔家的两个姐姐和弟弟，跟在父亲、叔叔屁股后面。爷爷走在最前面，妈妈在最后。我牵着妈妈的手，并行的婶婶领着弟弟。不到一小时，就望到一片紫色的林。爷爷唤他“楝院”。
　　 听爷爷说，楝院原来是矮墙和松柏圈起来的山林庭院，日本驻军的时候开了一条路，修了栈道和碉堡，我家让出空余的地，又改了自家的路口。后来日本兵长期驻扎山海关，荒地上爷爷栽种了苦楝。直到后来只剩下像蝉蜕一样空洞的坟包，爷爷还是不改这个称呼。如今，还有一棵亭亭如盖的苦楝陪伴着祖父祖母。这一棵，是那年平坟头的时候父亲冒死保护才留下的。父亲后腰右侧红卫兵用打狗棒留下的疤，一到阴雨天就痒痒作痛。
　　 有心计算一下碑文的“考”，才知爷爷孤苦伶仃一人的时间长达50年。爷爷送走了我的奶奶、父亲、还有他的小儿子。爷爷去世时99岁。和奶奶一样，也是苦果酿香时节。
　　 爷爷种植苦楝勾起的是苦涩的生命记忆。很早时候的事了。爷爷最后一次把大米运到满洲里，是日本天皇亲自派四挺机枪护航。海运的货物装上货车时，米袋被铁锚划破，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东西。爷爷亲自查看，每一个车皮都是：军火。
　　 连夜，爷爷派两个心腹收拾好当铺的罐、瓶类的古玩，把自家银行的金条和袁大头塞进去，装满四辆马车。他、奶奶和贴身的仆人赶夜路急行，吃宿不下车，三天三夜，回了老家。那时，父亲有了自己的公司，他是长子。爷爷的三儿子和小儿子还在外上学。二儿子上的师范，毕业后去了关里，爷爷回来后，又独自跑去关外，爷爷派人把他拖回了家。直到今天二叔一直在家务农，乡里乡亲红白喜事都请他，号称北方小香港的大市场也离不开他照应。
　　 爷爷回来后，地方抗日组织找过他捐钱买枪弹，奶奶坚决不同意。一个漆黑的夜，奶奶的汤圆里被下了药。爷爷不习惯吃宵夜，喝了茶睡了。第二天，发现奶奶口吐白沫。二叔回来葬了母亲，其他三个儿子是入葬后回的家，只知道奶奶是暴病而亡。爷爷怀疑下药的是日本人，但也失去了对共产党人的信任。他哪个党派也不参加，1亿4的大洋分给了手下养家糊口。这段历史爷爷去世前只和他的长孙、我的哥哥轻描淡写提起过。嫂子听了个音儿，告诉我大概的经过。后来，我从爷爷的长兄，我的大爷爷家人那里了解，并查了一些史料。在建抗日英雄张明远所在地的小学文化史馆时，才把一些断头接起来。但是，爷爷不愿示人这段历史。
　　 苦楝大江南北都适宜，但少有人栽种，爷爷选择空荒的野地是为了陪伴奶奶。苦楝花萌芽、抽绿、绽蕾、结果，爷爷都会去看。五月，白里透紫的清雾涌出重叠的浪有暗香清流，爷爷就带着家人去拜祭。
　　 文革后父亲回乡务农每年同祭并带上我们。我细看过苦楝，花分五瓣，花瓣粉白，花瓣中间生出一个小圆柱般的紫色花蕊，花蕊微小而呈乳黄，宛如天工。除了浓郁的花香，苦楝的根茎叶和果实都是苦的。
　　 母亲看苦楝情真温婉。她说苦楝和奶奶的命名实相符。她给我讲唐代诗人温庭筠的五律《苦楝花》：院里莺歌歇，墙头蝶舞孤。天香熏羽葆，宫紫晕流苏。她说，在温庭筠婉约的文字里，苦楝花是与春天惜别的花使。爷爷像诗人温庭筠那样收集楝花配制成檀香，与香炉一同跟自己朝夕相伴。我问过爷爷，他说他喜欢明朝文人徐应秋《花信风》中的描述：早禾映雨初晴后，苦楝花风吹日长。又：楝花开后风光好，梅子黄时雨意浓。在爷爷心中，平凡的苦楝花和徐应秋眼中的一样，是美好德行的化身。
　　 受爷爷影响，我一直把司马光《谏院题名记》的“谏”看成作“楝”，把那个谏院——为天禧庆历年间的谏官们修筑的官衙，和爷爷的“楝院”同比。多掷苦涩的楝果，而不是发糖，成为爷爷对我们，并一代一代传承为对学业性情督促严格的原则。
　　 一切记忆都还清晰。至上月在杭州沈园看到苦楝仍感觉亲切无比。正值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始、楝花为终”的时日。得知好消息，入院两个多月的杨老师笑意璨如楝花。昨日，电话说可以下地走路十多分钟了。
　　 有了想把苦楝花香提纯制成花露的想法。翻阅古书，发现旧藏纸本《楝亭图》四卷十幅云，曹寅之父在江宁织造任上，曾在署中亭畔手植楝树一棵。后来，曹寅继江宁织造，楝树犹存，采之为露。勾连起女儿用花盆在病房窗台为父亲搭的春景，想用的就是那个别号“楝亭”呼之。现在想想，贴切的还是周作人“知识是苦的”这个名字。可不是，杨老师入院两个月，腹水高，前日才可以开始化疗，昨日能吃一碗面条下地10分钟已非常开心。重症之中他坚持每天入群，对每位教师的叙事跟进评说。
　　 数了数，病榻上香郁的文字流进群里的，海一点没少，每篇评析更加透入骨髓。得是多少苦果酿香而成？
　　 若真有一款香水叫“知识是苦的”，请大家告诉我。我想送一瓶给海。今天是他的生日。
　　 海被云的真情感动着。他在思考：“养心斋”事件云的愤怒与这段人生经历是怎样的关系，以及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
　　 09
　　 夜色如水，海提着灯笼，繁红阵影里，桥下层冰，耳畔有夜莺在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云掉进了冰窟窿。木屋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来的时候已经注定了归去。
　　 云慢慢睁开眼睛，她躺在摩西的怀里，摩西抚摸着她的脸颊、脖颈、丰满的乳。
　　 云：我需要在您璀璨的杖霂下吸取教育的真谛和生命的意义。
　　 摩西：每一个教师，都要积蓄足以让学生仰望的力量。在当下教师清贫的严酷现实里，如果教师失去心灵的力量，就会失去对学生的最后影响。你所说的标准，在我的话语里，是教师人格的精神势能。这种影响力，来自教师用教育的真谛去认识自我感悟生活的切身体验。自己走过了，体验过了，才知道人生要紧的几步究竟在哪里。
　　 云：教师内在精神是教育者鲜活的“灵魂之躯”。
　　 摩西：内在的灵魂，要在承担与磨砺中更为开放，坚韧而有弹性，敏感而又具有洞察力，宽容且温情。这是孔老夫子的叩两端而执其中之意。
　　 云：您的关爱犹如放风筝一般，看着高空飘逸，迟迟不肯收线。无声胜有声。
　　 摩西：无声之处，正是心中有惊雷。惊雷化笑意，力量其中，美感其中。放风筝，是童心的乐趣，亦是理想所在。
　　 云醒了，嘴唇发干。她用舌头上下左右旋了一圈，张大嘴巴撑开嘴角，然后用力抿着双唇。她把自己的空杯子添满咖啡，把一袋糖倒入黑色的液体，用勺子搅动着。她感觉自己的不安卷入这黑色的漩涡中了。
　　 嘟嘟嘟，是海的语音。云的心快要跳出来：他懂我。
　　 海没有说话，他感觉到云是在竭力控制才没有哭出声来。待云平静些，海语调平和地像在讲他人的故事。他说：“养心斋一事，原本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是我的不断越界，有违建群的初衷。而且自己天性麻木，W和你都做过暗示，我竟一一忽略，甚至连私下的沟通也没有，继续走在自己的轨道上。你碍于情面，只好把火气撒到默然、蓉、竹子和斌身上，让他们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海在真切感悟云当时的惊愕、困惑、伤心的囧境。云知道不是海的错，她绷紧的声音由僵硬变得柔和。
　　 放下手机，海感受那尖锐的矛在自己心中引发的震撼。子夜2点半，没有预想的轻松，因为自己的成长、他人的成长、共同体的成长，在过去的文字中依然僵硬，没有前景。海，在纠结。前所未有。勇气群的“离心力”演绎着物理学、人学发展的轨迹，曾经的利眼被融化寒流厚雪的柔水灌注，笔尖的泪痕把爱注穿。
　　 在此以前，海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了，他愿意为一个共同体的健康进步，与一个心怀教育使命的女子作一开放式的对决：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彼此的理解、接纳和成长。
　　 海的眼睛盯着灰蒙蒙的窗帘，落幕的晚霞从帘缝中透进来，柔亮，但深不可测。
　　 尾声：
　　 风拂过空荡荡的心，有瑟瑟的叹息。落入褶皱里的景藏了一路的旖旎。绣绷上的仕女婀娜多姿，想再续几针，手臂已娇弱无力。望着满屋的阳光画、散落的纸笔、错落的琴音，还有被涂抹得凝重、温润，仿佛光阴捻过的林黛玉。
　　 云告诉自己：人活的是精神。
　　 有婴儿般哭声。不如寻些花籽，种下，用画笔描摹“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语不言，惹柔一颗怜心。香风拂面，颈上的纱扬成彩虹色的花。
　　 母亲的节，停留在眉心眼弯和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