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赶在夜幕降临前，我终于将梅花树植于你坟前了，不为投你所好，只为寄托我这颗愧疚之心。此刻，坟场幽幽，凉风习习；抬望眼，月影无踪，疏星惨淡。如此萧条之夜，令人周身发凉，只觉得泪水在我眼眶打转，那个悲恸欲绝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
　　 （一）
　　 “爸爸、爸爸！妈妈不会动了，弟弟一直哭，你快回来吧！快点回来吧！我害怕、我害怕……”手机里传来我们女儿的哭声，这让我预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祥，我以最快的速度关了店门，以最快的速度驱车回到小区！
　　 打开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傻眼：你穿戴整齐、安静地躺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空杯子和两个西药瓶子，药瓶子压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我们十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趴在你身体上“妈妈”哭个不停！孩子都还小，他们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他们以为你睡得太死不容易喊醒，却不知道你已经命赴黄泉，成了一具死尸！
　　 我抓起信纸，上面写着你的遗嘱 ：永别了，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我承认，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正在用最愚蠢的方式向爱情让路！可是，除了这条路，我还能怎样呢？我追求完美的爱情，追求圆满的家庭。而现在，我的爱情变了味，我的家庭出了蛀孔，我一再的包容与忍让却不能让一切复归原位，我好痛苦啊！我这一走，便是再也不见，唯一愧对的，是我的爹娘和儿女……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的自私吧，让我用生命告诉这个薄情的世界——有一种生命，可以为情生，可以为情死……
　　 我撕碎了信纸，使劲摇晃着你僵硬的身体，并一声声质问：“梅！这就是你的‘让位’吗？这就是你的‘成全’吗？你这么做，世人会为你建一座贞烈牌坊吗？你这么做，是陷我于负情负义的唾骂中啊！”
　　 按着小区不成文的规矩，你的尸体很快被移进殡仪馆。
　　 闻讯，你的闺蜜晶晶赶来了，当年的腼腆书生马闯赶来了，我的爹娘陪着你的爹娘从百里外也赶来了。
　　 晶晶陪着我们的孩子在你灵前放声大哭，她恨自己没有保护好最好的闺蜜，这么年轻却让你化烟而去！哭得最失态的是马闯，他捶胸顿足，恨自己当年太腼腆，太窝囊，不然，他会是你最好的护花人！你的爹娘老泪纵横，第一次举起巴掌打在你尸体上：“闺女呀，爹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到大，冬天怕冻着你，夏天怕晒着你，走夜路怕摔着你啊，出远门怕饿着你！就算你不心疼生你养你的父母，你也该心疼心疼两个没长大的孩子……闺女呀，小时候你那么聪明，长大后却瞎眼了嫁给一个负心人，你付出的那些不值呀、不值呀……这几年，你每次回家都心思重重的，问你怎么了，你总说看孩子熬夜累的……我的傻闺女呀，这几年你都受了什么委屈，爹娘不知道呀……”
　　 我跪在你的灵前，听着你爹娘的哭诉，惭愧之心使我的头埋得很低很低，直至触及到二十年前的那些故事……
　　 你的家境丰裕，爹娘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他们总是给你买最好的衣物，买最好的零食。与周围同龄人相比，你是公主，是你爹娘珍爱的宝贝。上学了，爹娘盼你学业有成，盼你飞出乡村、飞进城市，过城市人一样高雅的生活。可是，你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不是你高考落榜了，而是你考取了梦寐以求的本科大学，却寻死觅活不去报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心目中高大帅气的男孩只考了专科学校，不能随你同入本科大学。而你爱他爱得痴迷，为了跟心上的他天天见面，你只好放弃本科大学，陪他走进那所不起眼的专科学校！
　　 那些令人心疼的日子里，你娘每天以泪洗面，万般无奈的她求神灵保佑你别再执迷不悟，考个好大学不容易，它关系到你的前程；你爹唉声叹气，举起拳头砸向自己的头，他恨自己养了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爹娘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们第一次发现，养育十几年的女儿长大了，有主意了，她的主意里，宁肯让爹娘哭泣也不肯和男孩分离！那个男孩，就是我。
　　 与你家相比，我家的条件有点寒酸。进了大专院校后，出落成小伙和姑娘的男生女生们都开始“臭美”，你却为我分流了足够“臭美”的零化钱。我知道，你用自己的方式深深爱着我，而且，爱我胜过爱你自己。
　　 第二个学期开学后，学校号召男生踊跃参军，我毫不犹豫就报了名，我有点私心，梦想着到部队去改变人生。接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我兴高采烈去向你报喜，之前没跟你商量参军的事情，就是为了让你惊喜。谁知道，你看过通知书后，居然捂着脸呜咽起来。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我忤逆了爹娘、放弃了梦寐以求的本科大学来追你，就是为了看你的一张入伍通知书吗？你只为自己着想，想过我的感受吗？”我有个远门亲戚，他就是从学校参了军，然后在部队“转干”，最后留在部队吃“官饭”的。假如我入伍后也能“转干”，岂不省去毕业后难找工作之苦？你见阻拦无效，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会为儿女私情而耽误前程？我遐想着美好的未来，才不管你什么心情。是你同宿舍的女生指责了我：“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东西！梅因为你哭了好几宿，害得我们几个室友陪着她难受，你却像个没事的人？还没做官呢，就一副陈世美德行！”我是男生，男生是不跟女生斗嘴的。撇开她们，我在校园的湖心亭找到你，当时，你的眼神里充满迷茫与无助。迎着你的目光，我竟有一种柔肠寸断的感觉。
　　 一阵倏然心痛之后，我柔声对你说：“梅，入伍的事情已成定局。这几天，听说你为此事哭了很多，我很心疼。其实，只要相爱的心不变，位置与距离又算得了什么？笑一个给我，让我参军的路上不因惦念你而忧虑，好吗？”你假意推开我，却顺势将头埋进我怀里，闭上眼睛倾听我的心跳。良久，你抬头问我：“我快要二十岁生日了，走之前，你为我办个生日patina好吗？”傻丫头！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为你办一次生日patina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通知就近的高中同学前来助兴，其中就有你的闺蜜晶晶和腼腆书生马闯。
　　 周末那天，同学们齐聚在一家小餐馆。
　　 简单的生日patien没有章程，大家各显其能，或朗诵小诗或跳一曲小舞，都用自己的方式为你助兴。晶晶从高三辍学后一直没见过面，她和你久别重逢，两人疯丫头似的又蹦又跳，让我心头压着的巨石减去了好多重量。晶晶和你一样喜欢宋词，我至今还记得她读“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时笑意甜美的样子。马闯还像以前那样腼腆，他向你说祝福语的时候，脸色还那么红，像红布。几杯酒后，马闯借着酒精似乎忘了腼腆，情绪高涨地朗诵了岳飞的“满江红”，那神态，好像他是征战的将军，正在振臂指挥麾下的勇士，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压轴大戏当然是我了，我动作娴熟地弹响吉他，边弹边唱了你最喜欢听的“明天你是否还会爱我”：我早已经了解追逐爱情的规则/虽然不能爱你/却又不知该如何/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一定会离去/但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你听得如醉如痴，眼眶里有液体在流动。后来，你告诉我，在眼泪流动的那一刻，你已经笃定，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生命，我是你矢志不渝的爱情……
　　 （二）
　　 你的灵前还有两位白发老人，他们是我的爹娘，他们也举着巴掌，但不是拍打你的尸体，他们的巴掌不断拍打在我的头和背上，他们嚎啕着：“你这个混小子！爹娘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梅这孩子哪一点不好？她哪一点配不上你？她为你丢了进好大学的机会，她为你省下钱来买东买西……你当兵七年，她唯恐你在那几千里外受了屈，省下钱来贴补你……结婚时，别人家都要很多彩礼，她体谅咱家困难，让咱出心意抹了那一道就行……她孝敬公婆，咱家方圆几里谁不知道啊……好端端的一个媳妇，怎么就寻短见了呢？是你逼死我的好儿媳呀，早知这样，她就不该等你那几年……”
　　 爹娘的话让我想起当兵的那几年，你为了见我，曾经跨过长江黄河……
　　 那是1996年你的毕业季吧？我在海南岛服役已是第三个秋季。踏上社会的你最关心的不是未来的工作，而是几年未见的我。那时节，通讯还依靠寄信。从我们家乡寄到海南岛，差不多要半个月，待我回信，又是半月多，往返八次信就该过年了。每次写信，你都要重复一句话：几年不见，海南岛的风一定把你吹瘦了，海南岛的烈日一定把你晒黑了，艰苦的军营生活一定把你累坏了……你越是想我，就越是把我的服役环境往恶劣处想，想的太多，使得你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终于，你想出一条计谋——你说，你同学生病了正住院，同学的父母已故，身边没人照顾，你想去奉献点爱心。你朴实善良的爹娘听信了你的话，拿出一百元钱让你看同学，他们哪里会想到，你为了到数千里外的地方看我，精心设计了弥天大谎呀！
　　 当年，从家乡到海南岛，路上要换好几次车，即使马不停蹄也需要几天几夜。你盘算着，爹娘给你的百元大钞还不够去的车费，怎么办？你决定向闺蜜晶晶求助。在那个思想不算开放的年月，一个毛丫头去看数千里外的小伙子，别说是你爹娘，就算街坊邻居也不会答应的，伤风败俗啊！所以，你借钱的理由不属于“正大光明”，以致晶晶也为难其中，费了好大心思，才帮你借来三百元钱。晶晶同情你的痴情，她答应为你保密此事，你则怀揣着四百元钱，做贼似的踏上陌生的“相会”路。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在我服役的三亚呆三天了，因为你不是我的直系亲属，门卫拒绝进见。人生地不熟的你没有太多的钱住旅馆，愣是在门岗外呆了三个白天和黑夜。幸亏三亚的气温四季适中，不然，你非得受夜寒致病的。门岗感动你的诚心，把情况反映到连队，我的首长沉思后批示：情况特殊，让这对几年未见的恋人见见面、诉诉衷肠吧！
　　 眼前的你，几年不见出落得更加标致，只是长途颠簸加之露宿，看上去很疲累。没等我开口，你姣美的脸上飘起了太阳雨。我擦拭着你的泪痕，轻声嗔怪：你穿得这么单薄，受了凉会生病的。你回答，只要能见深爱的人，就算病了也值得。看你干裂的嘴角正长出口疮，我问你一路喝水没？你说，出门时带了一瓶水喝完了，拿着空瓶去车站茶炉接水，谁知那塑料瓶不经烫，一下子就变形作废了。正当你尴尬得手足无措的时候，旁边一位好心阿姨递给你一个饮料瓶。拿着塑料饮料瓶，你再也不敢去茶炉接水，总是在洗手间的水龙头下接凉水喝。担心洗手间的水不卫生，你只好少喝为妙。我又问你，这几天都吃什么了？没让老肚老肠闹饥荒吧？你说，饿了就在日记本上画圈圈，实在饿得发慌，就喝凉水啃方便面。你的话让我一半心疼一半好奇，什么样的日记本啊，画上圈圈就能充饥？你见我疑惑，疲累的双眼透出几许神秘，伸手从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打开扉页，一行字迹跳入我眼帘：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是我，双圈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我密密地加圈，你密密地知侬意，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情，一路圈儿圈到底。
　　 这不是宋朝女词人朱淑真的遗世之作《圈儿词》吗？你不是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词吗？什么时候将喜欢易主了？面对我的提问，你笑而不答，让我接着往下看。天哪！厚厚的日记本里，每一页都画满圆圈，圈儿与圈儿间，或重合或相交，大圈儿连着小圈儿，小圈儿围着大圈儿……圈子下写满我的名字。我不解地问：“梅，画这么多圈圈要浪费多少时间和笔水呢？你那么擅长添词，将时间和笔水写成词该多好！”你笑而不答，翻到末页让我看。我看到了，那里有一行字：我未来的夫君，每想你一次，我就在本子上画一个圈。当这个本子画满圆圈的时候，便是我必去见你的时候。别问这些圆圈的玄机，你若真爱，自有灵犀……你短短的文字，让我想起三毛思念荷西的一句话：每想你一次，天上落下一粒沙，从此便有了撒哈拉。梅，虽然男人的感情不像女人那样细腻，但是，同样的血肉之躯，我怎会不明白这圆圈的深意呀！那是“说不尽的相思情，一路圈儿圈到底”的执着呀！一阵深情凝望后，我拉起你左手，向“天涯海角”景区飞奔而去。
　　 我们在“南天一柱”下许愿未来；我们在刻有“天涯”与“海角”的巨石间捉迷藏。不管你跑得多么快、藏得多么隐蔽，我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你身后，然后大吼一声故意吓到你。你挺会表演被吓坏的样子：双眼一闭，顺势将软绵绵的身体倾倒在我怀里。来三亚旅游的人太多了，他们抄着不同的口语，穿着不同的服饰；他们一定见惯了恋人相拥的场景，所以，我俩久久拥在一起，却没有引起路过者半点诧异。
　　 你说，三亚湾的海水好蓝啊，恨不得敞开胸怀将它全部揽去；你说，三亚湾的风好柔啊，柔得令人泛起爱的涟漪；你还说，三亚湾的银白色海滩好壮观、好细腻、好松软啊，它松软得有些撩情，光脚板踩在上边，总有些心猿意马的感觉……梅，为什么，为什么你讲的每一句话都吻合我的思想？你快看，太阳已纵身海中，它将血红的思念留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你看，那低空盘旋的鸥鸟对对双双，它们是恋人？是夫妻？你说，你不想再说什么，不想再看什么；你说，你的身体正在升腾，顷刻间，便会化作一捧海水、一缕海风、一片海滩……梅，你讲的话是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讲的每一句话都吻合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