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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梦
四
既是家宴,说通俗点也就是皇上的亲戚们寻个由头来到皇宫,一起聚聚。
扶余身着华服庄严入座,我则紧随其后进入上座,身后一排排宫女施施然排成一列。
到了时辰,扶余对着座下众人说:“今日乃是家宴,皆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众人行了个礼,应道:“是。”
紧接着,便有窈窕舞姬,踏着乐拍登上舞池中央。
声乐撩耳,美酒醉人。我透过这层层霓裳舞曲,看到了子政。他低着头,只顾喝酒。我有些难过,我喜欢他这么久,他还不知道呢。
正低头悲切自己一番单相思,一曲已终了,子政骤然起身,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端起酒杯,抬头直视扶余,声音铿锵有力:“陛下既然说今日都是自家人,那么不知臣是否可以同陛下说一些知心话?”
扶余正拿着筷子夹菜,闻言,手一抖,菜掉在了桌面上,旁边的宫婢慌忙上来伺候。他没有看子政,仍旧垂眼望着桌上的酒杯,道:“哦?不知你要跟寡人说什么知心话?”
子政作了一个揖,开口:“臣曾遇到过一个女子,只一面,便心向往之,情难自抑。只可惜命运弄人,她被迫嫁与他人妇。从此臣没有一日不因为她而伤心,臣今日想问一问陛下……”
子政顿了顿,语气顷刻凛冽了起来:“臣只想问一问陛下,我该不该把她抢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子政此番举动有何意义,我看见二王爷的眉头紧皱,像是凝结了多少春水也化不开的忧愁。
我却明白,子政对我的这一番表白,使携刻在记忆深处的某种感觉浓郁起来。他这种近乎胆大的行为,却让我面红耳赤。
在这种略显诡异而咄咄逼人的氛围里,我看到一直低头的扶余,猛然抬起了头,他铁青着一张脸,似是咬牙说出了一句话:“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天空雷电滚滚,布满了恶相的黑云。所有人的脸上都被闪电映成可怖的青黑色。
这一场表白着实让人胆颤心惊。
小慧一直立在我身后,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襟,在我耳旁低语:“娘娘,别光顾着脸红,这局面若不赶快化解,世子怕是有危险,你看陛下的脸已经黑得像窗外的乌云了。”
我才警觉,如今子政和扶余两人正处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如果扶余一气之下把子政砍了,也说不定。
事情紧急,容不得我考虑过多,我顺势往地上一躺,装晕倒。耳朵却竖得直挺,关注周围的动静。
现场一片窸窣和桌椅移动的声音,我听见扶余大喝一声:“快传太医!”
这可不行,我只是装晕,再麻烦太医可就不好了,而且依扶余的性格,可能会时时刻刻要了太医们的脑袋,我本意是为了救子政,目的已经达到,所以我挣扎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扶了扶额头,淡然道:“不妨事,臣妾只是喝多了点,容我回去休息片刻就好了。”
扶余点了点头,仍旧是板着脸。外面的闪电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哗啦哗啦下起了雨。
我没有让那么多人跟着,只许了小慧在身边,人多我心里烦得慌。
这个晚上下了很大的雨,连值班的太监也没碰到几个,走到一处拐角的时候,突然被人推了一把,推到了墙角。
小慧红了红脸,提着灯笼和雨伞站到远处避着,我知道她在替我放风,因为把我裹在怀里的这个男人是子政。
他的个子很高,将我圈在双臂中,他低头,呼吸正对着我的眼睛,我有些游离。
他说:“当日在龙泉庵,我被扶余拿住了,你哭天抢地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你一眼,那么瘦小的身躯被扶余的狗腿子推推搡搡,我当时一股怒火,只想把这些人的脑袋削下来,可叹自身难保。”
他似乎为当日没能保护我而愧疚,叹了口气继续说:“谁曾想,回来后满脑子都是你的模样。清蝉,你对我种下这情根,后来又嫁给扶余,让我难过很久。可我听宫里人说,你们并不曾圆房。我不由欣喜,如今我让你跟我走,你愿不愿意?我们去天涯,我们去海角,只要有你。”
他的下巴低着我的额头,细小的胡茬硌着我的皮肤,微微发痒。
我听见他在呢喃:“跟我走吧。”
我有片刻的迷惘,轻轻嗯了一声,他将我抱得更紧。我抬手抚住他的肩膀,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他将我护在屋檐下,自己的半个身子却在外面,我心里很感动。
有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我顿时醒悟,一把推开他:“不行,我们走了,我爹和你爹,还有众多无辜的人,会因为我们的自私而受到牵连,将今晚的事情都忘了罢。”
人声越来越近,我催促他赶快离开,他盯住我,说了句:“等我。”
五
晚上因为子政的话,我兴奋地半宿没睡着,想想他也喜欢我,我就笑两声,可转眼又想到我们有生之年都不会在一起,我就哭两声。哭哭笑笑一整夜,把床榻旁伺候守夜的小宫女给吓坏了。
清晨的时候,我听见她跟小慧说:“慧姐姐,昨夜娘娘不知道是做恶梦还是怎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可吓死奴婢了。”
小慧回她:“没事,这事儿不要跟外人说。”
我听见小慧走过来,知道她要伺候我起床梳洗,可是我还想多睡一会儿,于是用被子捂了脸,假装睡觉,可听见她说的话后,我再也没有了睡意。
她说:“姬尚书今日巳时会进宫。”
爹爹要进宫?是来看我的吗?我好久没见他了,前一段见他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伤风,如今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爹爹看起来确实有些倦容,他示意我遣退了宫女们,只留下小慧在旁边。
他第一句话说的是:“有传闻你和皇帝不和?”
我不知道爹爹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想我和扶余的状况,是挺不合的。自从那次家宴,他再也没有到过我的寝殿来,见到我也是冷冷淡淡,所以点了点头。
爹爹沉思了一下,说:“皇帝做事太过阴毒,又疑心太重,众多大臣已有诸多不满。如今我在朝中已抓住多数人心,只要我想,这天下必是我的,但我缺少一个契机。”
他抬头望向我:“如果我最宠爱的女儿无缘无故死在了这深宫之中,我想,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周围死一般的静寂,我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他继续说:“现在已经传出皇帝冷落你的言论,若是你再惨一些,我这番谋反就谋得理所当然。你是我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帮我最后一次。”
他第一次称呼我“女儿”,却是让我去送死。
我无话可说,心里盘根错节犹如藤蔓丛生,茫茫然然,兴许答应了他又兴许没答应,我看到他对着小慧点了点头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小慧本来的主人就是他,不用我动手,小慧也会帮他,所以我必死无疑。
他临出门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伤心:“爹爹可曾有一日将我当成您的女儿。”
他站在逆光中愣了一愣,只道:“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早些休息了罢。”
爹爹走后,我才发现自己已满脸泪水,我转身望着小慧,带着哭腔说:“我要死了对不对?”
我小的时候,替父亲祈福;大了,替父亲嫁人;死了,替他篡位。
和一般人比起来,我的人生还是很有意义的,如此一想,便释然了。按照爹爹的计划,三日之后,我必须要以尸体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为了具有轰动效果,还必须要死在寝殿正中央。
所以,在这三天里,我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我托人找了户宫外的人家,叮嘱我死后将小慧介绍给此人,好让她下半辈子能有个夫婿,平稳度过。
然后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子政,只三个字:对不起。另一封给扶余,也是三个字:对不起,叮嘱小慧在我死后把这两封信送到两人手中。
一模一样的两封信,只是意义不同,我相信他们会看明白我心中愧疚之事。
接着我又叫宫里的厨子每天做大批的山珍海味,且顿顿不重样,希望可以把这世间美味尽可能的尝个遍。
所以每天我都是夜晚圆滚滚地爬上床,清晨又圆滚滚地爬下床。
三日之后的夜晚,月光甚明亮,透过窗户的阁棱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我看着我的影子被月光拉的很长,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也会很长。
我将右手的三尺白绫抛上梁柱,朦胧中似是听见有悲乐演奏,小慧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我,还好,我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呢,我欣慰地闭上眼,脑袋中却只想到子政那温暖的怀抱和清冷的脸庞。
我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珍重,我们来世再见。
六
当我又一次睁开双眼,目光所及是我日夜思念的人,刹那间,还以为是处在死后的幻境之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然则当子政握住我的手,问我身体是否安好之时,我忍不住留下大滴眼泪。
我活着,我还活着。
此刻,我躺在一个马车上,只记得那日我死了,怎么今日又活了?
子政告诉我,是他把我救了,小慧早就告诉了我的处境,所以那晚他赶到,把我救了。
“小慧呢?”
“小慧按照你的安排,许给了一户好人家,一直让她呆在你身边,也没这道理。”
我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随即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你喜欢。”
我笑道:“总要有个地方吧?难道我们一直要在马车上颠簸流离?”
他沉思一下:“那这样罢,我们先委屈委屈在马车上,流浪四方,只要遇到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就在那里安营扎寨。”
我补充:“我们要盖一个大房子。”
他不怀好意:“房子当然要大,要不然我们的十七八个孩子可就没地方住了。”
我的脸倏地红了,他却凑得越来越近,这车厢内本来就狭窄,我一直往后靠,却不防已被他撞了鼻尖。
他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
我颇不满,质问道:“笑什么!”
他上来搂了我,我也就默许他搂了,他说:“没什么,只是看到你这模样,觉得我娶的妻子甚好。”
我又默默红了脸。
第二日,我们找到了一家客栈休息,我问他宫里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他说安排妥当,让我不要担心。
子政说马蹄铁坏了,要去换一个马蹄铁,我懒得动,就呆在屋里了。
谁知二王爷竟然来了。
他的到来,让我忐忑不安。
片刻后二王爷起身离开,没多久子政也回到屋中,二王爷是避开他来的。
他满面欢喜:“清蝉,我趁机逛了这地方,在这里安居也很不错的”
我一脸不耐烦:“无所谓了,你爱上哪里上哪里,我要回去。”
他以为我在说笑,仍来拉我的手,我甩开他,一脸厌恶:“我说了我要回家,你听不懂吗?我今日听说扶余死了,才明白自己终究爱的是扶余,我根本就不爱你。”
他脸色变得很差,我气极了,一把掀了桌子,疯了一般对他吼:“你没听见吗?我爱扶余!我要回去!我要宫里去!”
他的脸色白的吓人,终于道:“好,我们即刻上路。”
我在马车里昏昏沉沉,脑子里显现出很多二王爷告诉我的一些情景。
我死后的第二个晚上,爹爹果然谋反了,听说他和二王爷联合浩浩荡荡闯进了大殿。
据说我死的那一天,我的寝宫莫名着起了大火,漫天红光,整座寝殿烧掉大半,因头上的凤凰钗才找到我的尸体,已被烧成黑骨。
扶余听闻此事,竟在这烟熏火燎中扒拉出我的骸骨,枯坐整日整夜,滴水未进。
直到有人通报反叛将士已闯进宫门,他才抬了抬眼皮道:“事已至此,我今生唯恨当初想江山美人共享,才害了她。”
然后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造反浪潮中,挥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他与我也只是一场有缘无分的姻缘。
我本该在那样的时刻,在大片灿烂的火光中死去。小慧却代替了我,火是她放的,为的是让人们以为她的尸体就是皇后的尸体。
我曾以为她是爹爹的人,没想到她早已成为我的人,她将一生的时光都耗费在我身上,我何德何能。
爹爹并未被人推上皇位,朝中大臣早已倒戈,偏向了二王爷,这天下终究还是属于徐家。爹爹回到府中,吐了一口血,一命呜呼了。
子政因了我放弃太子之位,二王爷绝对不允许自己的长子背负上私逃的名声,所以才来找我。
如今我的身上压了几条人命,纵使我再爱这个男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和他在一起,我是千古罪人,他是未来储君。
我要做的,就是把他还给天下。
后记
十年后,徐子政继位,开启盛世之治。
我想起他,已觉得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想起他的眼睛,他的笑,他说我们要有十七八个孩子。
记得当年我送他回府,我在马车里幽幽骗他说我爱的是扶余,我要去扶余的陵寝,替他守一辈子的孝。他听后一言不发,临下马车前,他掀开布帘,望了望我的眼睛,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却闭了眼,无任何回应。
我若睁眼,怕自己流泪的眼睛,会破坏了一路上所有的努力。
良久之后,我听到他轻轻叹息一声,下了马车,什么都没有说。
我从布帘的一角缝隙望过去,他的背影有些不稳,很慢很慢地走着,未曾回头。
他的家里有二王爷在等着他,他的身后有天下千万百姓等着他。
当他终于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场情终于到了尽头。
只记得那是个黄昏的时刻,太阳已落下了大半,风扬起一阵阵沙土,我被这沙土迷了眼睛,满眼通红。
这一别,山长水远,永生不会再相见。
可是那又怎样,这些都如同流沙,透过时光的缝隙,悄悄流走,风一吹散了一地。
我又想起扶余,那个眼神清澈,却一心想继承皇位的男人,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必定也是经常带着阳光般笑容的人。
还有小慧,清冽地如一朵莲花,遗世而独立,力求安稳,却始终得不到安稳。
我兜兜转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回到我从小就生活的地方。
贤文师姐看到我回来的身影,一把拉住我的手,不停地哭,嘴上说着:“当年我一直说让你剃了发和我一起当尼姑,可今日我竟然最不希望你回来。”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可我的心已经沉寂在了幽冥之中,只有青灯伴随,方可了却心愿。
我说:“你当然不希望我回来,你嫉妒我长得比你美。”
她破涕而笑,捶了我一下:“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经。”
随即又说:“你当年住的房间我一直在打扫,就想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可以立马住上,如今你真的回来了。你回来也好,你的兔子我还给你养着呢,又长大了一圈,我还说要给它剪剪毛呢,毛太长了。”
我紧张道:“师姐您可别乱动我的兔子,我和这兔妹都是龙泉山数一数二的美女,你一剪子下去我们两个都不要活了。”
满屋子笑声,还好,还有这么多温暖的事情。
后来的后来,我也剃了发,成了真正的尼姑。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一辈子呆在这里。
偶尔在闲暇时刻,透过窗户缝隙漏过来的缕缕光线,似乎看到过去的某些时光,满是凄凉。
只希望有轮回,在轮回的尽头,我能看到子政颀长的背影,我唤他名字,他转过身露出一抹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