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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木屋
夜,海诗性勃起,吟唱着、歌咏着,好似天籁。一直说古人的诗是咏的,那次云见识了。海好想让云放开,作为心理专家,海知道云捆绑了自己的潜意识。海想用诗为她聊愈。海的诗蟒蛇般狂舞,绵延而变换着节奏。
那一夜,云失眠了。海也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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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读书会,海是云的专家引领人。在北京,云拜海为师。云把自己亲手编织的“同心结”送给海。海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在场的,30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精英掌声雷动,见证两人第一次合作的默契和成功。
那次,海的夫人去了宾馆。
夫人把云想象成那样的女人,想见见。她的知性在她的长款风衣、高盘的发髻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静默中的深沉、冷语中的宽解让云敬重。云不回避那锐利而略带敌意的眼神,望着夫人紧致光亮的皮肤和眼镜后面冒出的寒气,云以微笑回应:“我需要解释一下吗?”“我不想听。”其实,云无需解释,她是担心夫人的身体和海的感受。
云搀扶着夫人下楼梯,打开车门。云平静地说:“我有幸福的家庭和自己钟爱的事业,我珍惜。”海一直跟在她俩身后,什么也不说。
夫人挥挥手,头也不回。
云没有埋怨。海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云感觉像空腹乘船般难受。云多想再做一次海的模特,她要成就他诗人的梦。她可以。因为她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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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辈子,海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无论是身体还是学术。
幸运的是,海认识了旭和云。
与旭,结为夫妇是福气。海乙肝十四年,全靠她为海获得了杭州最好的医疗资源。这次罹患肿瘤,也是她到处奔波,咨询省里市里顶尖的肝病专家,包括浙一医院的郑院士。而各个专家意见不同,最后的决策的重任全部要她来承担。海见她在病房里,常常神不守舍,刚一回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赶紧披上白大褂匆匆走了出去。海知道她心里的苦。虽然她在外面是个女强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倚靠、安抚和照顾。
海刚退休在家的那一段日子里,在家里做大厨,买菜洗菜做饭一人承包。她每次回家,先叫一句海哥,再把书包往饭桌或椅子上一放,然后腿一伸躺在沙发上。那是结婚后最快乐的日子。
女儿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在学着说话。女儿女婿的事业渐渐有成。
海的厨艺不断地进步,每天晚餐六菜一汤,就连美食家的女婿岭,也大快朵颐,对他满意的菜肴表示称赞。
云?于云,海亦师亦友亦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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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问云好!”海把云从QQ好友中删除45天了。云被海煎熬着。微信、QQ、电话,所有信息渠道封闭。海煎熬着自己,为了夫人。
云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
高铁到江苏4:03。他瘦了吗?夫人欢迎、冷淡,还是躲开?女儿呢?她会给自己冷眼吗?过南京了,云想吐。
高铁进站,天空下着雨。杭州的温度骤降。
夫人打过电话来:“他已经是晚期,他想见你。我希望你能体谅他,也体谅我。”
从初六盘算到现在,云终于看到了光亮。她仿佛看到母亲当年在西屋房前开辟的花池。蝴蝶在花丛翩跹起舞。云喜欢那里成片的向日葵,喜欢阳光洒满金黄。本来云也喜欢桃粉,妈妈说:喜欢粉色的人命短。云不想。不想妈妈命短,不想自己命短,不想……秋天,白色的蝶躺在桃枝上飞不起来。云捧在手心去找妈妈。妈妈理解女儿,把蝶放进玻璃瓶里。望着蝴蝶煽动翅膀痛苦挣扎的样子,云想到生命的脆弱。妈妈捕来一只蓝色的蝴蝶,也放进玻璃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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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雨淅淅沥沥。夫人旭和女儿雨,泪眼不断。
肿瘤的诊断,对于海的全家是晴空霹雳。岭,三十出头,阳刚的大男人。他是雨的肩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人哭,哭了好几天。
傍晚,海想去散散步。雨陪着。看着女儿泪眼婆娑的样子,海心里难受。他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很难过。但是难过归难过,日子还要过。”女儿伏在父亲的肩上,精致细嫩的脸被泪水润得更加白皙。落日的余晖透过雨黑亮的瞳仁映照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海的声音有些哽咽:“爸爸可能不能陪伴你们很久了,你要坚强起来。男人是家的顶梁柱,女人却是家本身。哪里有女人哪里才有家。”女儿懂事地忍着泪、点着头。“你母亲现在年纪大了,承受重大打击的能力远不如从前。岭还年轻,还远没到事业情感都成熟的年龄。外孙乐乐还小,还要父母亲有耐心有智慧的引导和激励。”海用尽力气,他还想继续说。女儿把他的臂挽得紧紧的。远天的落日泛着金黄,把父亲和女儿的影子拉长渐渐叠在一起。“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你要坚强,快快长大,让自己在情感意志和认知方面尽可能成熟起来,勇敢地面对当下的挑战……”
父亲是女儿的“三观”,他不能倒下,不会。女儿感到了肩上的责任。同时,父亲的坚强和平静,让她感到一种力量。她抿着唇,和父亲一样厚重饱满的唇,远眺着,天边的火燃烧起来。
旭、海、雨,坐在一起。
聊到海的病情,旭和雨眼圈红了。阿姨兰陪坐在一旁,眼噙泪水。海想劝解。雨说:“爸爸,你得了这样的恶症我们很痛苦,人之常情。”女儿转过身拉着母亲的手:“妈妈,爸爸病了心情还能这样平和,我们老在他面前哭,他免不了心里难过。我们大家还是振作起来,共同面对现实,可能对爸爸的治疗更有帮助。”听了女儿的话,一股激动涌向心头。海真不希望女儿要经历这么快的成熟,他眼圈不禁湿润起来。海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的脆弱,于是,把泪水强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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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请来一个护工。护工胡年纪四十几了,儿子已经毕业成了家,媳妇怀了孕,七月份的预产期。在海昼夜不眠的日子里,晚上有事,总是她先起来,如果遇到她处理不了的情况,才把旭叫起来。这样,旭虽然睡不着,但有小胡帮她分担可以在床上多一些静养。
最困难的时候是第七天。那天夜晚,上腹和脐下的疼痛突然加剧,让人难以忍受。看看心电监护仪,血压,呼吸,脉搏一切还算正常,体温将近三十九度。用了退烧药,似乎好了一些,于是大家各自睡觉。夜半三更,海感到胸口一股恶气涌起,下意识地一个鲤鱼打挺,缠着各自管线的身体从床上惊起,一个劲地咳嗽。开始吐出的痰还是来自喉管,到后来下腹部也在痉挛,不断地引起全身的撼动。
旭和胡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一个给海接痰,一个在海的背上按摩,从上到下,再从上到下。海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进食了,呕吐动作很大,但吐出来的只有少量胃液。值班的医护闻声赶来,看看监护仪的各种指标,长吐了一口气,没什么异样。但是,那样的呕吐,海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以前几次呕吐都伴随着大出血,海怕身体这样剧烈震动,又会导致出血发生。
同样的呕吐,又出现两次。每一次都是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然后剧烈地呕吐。
然后是,昏迷。
17
折腾了大半夜。天边泛白,海渐渐苏醒过来。不想睁眼,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根血管壁的距离。
凌晨四点多,海身体平复了一些,趁着思维还清醒,他让护工胡把手机拿来。他的手低垂着,手指没有一点力气。他用指肚抵住屏幕,一个两个,蓝屏上涌动起一行又一行,如海的波浪。
告别
轻轻地告别我的身体
这承载了我一生的舟楫
轻轻地唤起我的灵魂
我们就要远航
在另一片港湾相遇
身体将回归泥土
灵魂将回归星星
在那里我们将学会承载
学会不再仰望
在那里我们是平等的灵魂
轻轻地放下难以放下的一切
比如亲情,友谊,还有慈悲
轻轻地放下曾经追求的一切
把生命之书轻轻合上
我们将在另一个港湾相遇
远航的汽笛已经在召唤
我知道那伟大的一刻就要来临
放下了,放下了,我曾经的一切
我就要启程与先人相遇
切磋生命最后一刻的真谛
18
写好,已经是凌晨5:21。上传微信,海觉得这可能是给挚友最后的留言。
病中,从全国各地发来无数的问候,所有的朋友和曾经的学生无不牵念着海。或是从外地赶来看望,或是时常来病房陪伴。每次来时,又是问候,又是回忆那些生活在一起充满激情的日子,又是分享他们的最新体悟探讨生命的各种可能。这些,是海治病的良药。
群里的老师也排好了序,每天有人发来叙事,为海聊愈。
有位本科的学生,在看望海之后,给海发来一封短信:
老师,我本来最初目的是来探望您的,后来却意想不到在您这儿得到了很多启发,受益颇多,您又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课!真的很喜欢这样思维的碰撞,很喜欢老师您对生活的这份热情,很喜欢老师您!
另一位学生说:
老师啊,从我今天站在毕业的节点上回顾进入大学之初的无知,我的心情已经不止双重、三重,简直是万彩交织的图案和层次迭起的回味。我坚定自己、否定自己、摔裂自己、粉饰自己、调节自己、冲击自己……最终的“我”也处在无限的流变中。当年从老师那边得来的0分,也已经是我不断涌现的生命力量的符号,虽然力量仍不足够支撑起23岁的年纪。我的学习如填海造陆,每每进发到一片新的领域,就获得了新的天空和观察的视角。而老师你的生命力量却像是太阳光线的“流溢”,丝毫不损伤自身的有力量性。
学生们围坐在老师身边,她抱着脖子,她吻着脸颊,她握着掌心。坐在床头看老师言谈也是幸福的。内容之“奇”,这样的自由思想力本身就已经足够震颤了。脑子里在想的,全部都被老师的谈话给挑战了。
海,压抑着身体的病痛,努力与学生交谈。那一种深入自己精神深处的愿望与自我期许,令他不断地趋向自己的内在,爱着孩子们那样爱着——夜。
19
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星夜,杭州文三路车灯如流。挥挥手上了车。出租车的颜色是橙黄,司机是钢琴手,他儿子在美国留学,是梵高粉儿。
《星夜》,是儿子送给老爸的春节礼物,自编自弹自唱的一首歌。出租车司机随着汽车颠簸的节奏哼唱着,和云快乐地聊着儿子。
《星夜》,梵高临死前的作品。安静的画面,没有令人不安的brightyellow,只有粗糙的线条里藏着遏制不住的纯真。云的思绪被星夜橙黄的车灯照着,感受到父亲梵高般温柔无悔的爱。云自己似乎觉得被这样的爱包围着。
半个小时,拐过莫干山路,出租车缓了下来。顺坡路向下,一座古塔迎面在头顶穿过,漆黑的通道被车灯照着,闪烁着刺目的黄。那一刻,云觉得世界上最伟大最磅礴的美并非文学艺术亦非音乐绘画而是生活本身。想到海,暗夜里的清醒、温柔和疼痛那么明亮、那么恣意,像当下的美流溢在去市二院的路上。副歌,曲调恣意,太过激烈的情绪令云不安起来。
右拐,车路蜿蜒,石球拴着链条躺在门前。“这就是二院。”手机付费,云还是第一次。26.7元。“有这么远吗?”“堵啊。”仰头,前后错落的四栋楼甚至后面还有挡住视线。问路。一个稚气的警卫小伙儿迎在门口指指向北的路。云仔细辨认着方向。右手边一块一人高的指示牌,是5号楼,再往前,左侧同样一块牌:7号。
陈旧。脏。“传染病专区。”云屏住呼吸。“您上楼吗?”“是的。”“几楼?”“5层21床。”“啊!杨老师。我是他的护工。我带你去。”
蓝色房门虚掩着。屋内被黑暗笼着。拉开床帘,一双炯炯的眼睛,亮了,还有因惊喜而发光的笑脸。够了,足够了。这一束温暖,什么话无需多言。
尾声:
太阳、星空每日呈现,向日葵一样的明黄,留住在病房。
云喜欢陪着海看星星。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一颗高傲的灵魂,穿越黑色的小屋,在云之上,在海之下。也许丰盈人生脚步的,就是这样的星。
天空越来越暗,传来阵阵雷声。大风把最后一片花瓣刮走了。云静静地站着。她不想离开。任雨,拥抱她,轻轻地、轻轻地、飘落下来……
笑着、退着到门口,再望一眼,一眼。海笑着,挥着手。轻轻地、轻轻地、雨飘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天空中升起一到彩虹,光芒把天空照亮了。是爱,许多许多……像爱着上帝那样——带着力量,带着理智,带着爱,去爱。这是通向爱的路,是通向坚定不移的信仰之路。
海直面死亡,心中涌起一个念头,与他们说一声:再见!
感恩,始终不渝的分享、激励和陪伴。